第十一章 釵頭鳳 上厥
一
黎聖宗路上的這家絲綢店,處於西貢城內最繁華的商業區,與法國殖民時期的總統府,以及百盛商店都不遠,店內生意頗為興隆。
前來光顧的,大多是普通遊客,但間中也有些名人,中國的,外國的,都有。來過幾個好萊塢的二三線小星,看著覺得眼熟,但是完全想不起叫什麼名字,連在哪部電影中出現過,都毫無印象。
有一天下午,進來一個香港TVB的女星,算是前幾年的當家花旦吧。我對其不感冒,倒是阿玲像見了鬼一般,大呼小叫,滿臉媚笑,纏上去要簽名,最後還越權給了此人一個五折。
當時,我對她的做法好笑不已,拿一張標價簽,寫上「無腦粉絲」四個中文字,誑阿玲說這是某某粉絲的意思,然後她興高采烈地把這張標價簽,貼在她那輛公主車的錶盤上。
大概是問了其他懂中文的人吧,兩天之後的早上,阿玲剛來上班,便氣沖沖地拿著那張紙條,來向我興師問罪。
我哈哈大笑,她追著我要打,我則在掛滿絲綢衣服、暗香浮動的店裡亂竄,搞得聞聲而來的老闆娘莫名其妙。
此時的我萬萬沒想到,就在同一個星期,我也成了一個追著要簽名的無腦粉絲。
二
那仍然是一個下午,老闆娘在裡間看盜版碟,我則坐在店裡的椅子上百無聊賴,營業時間店員又不能看書或者聽歌,只好跟阿玲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此時推門進來一個亞洲女人,戴著大大的紫色太陽鏡,我迎上前去時,已經覺得頗為眼熟。三分鐘后,她開口問一件純白睡袍有沒有黑色,從她的聲音我證實了自己猜測。
怎麼說呢,我從來不是一個追星族,但是我無法否認,我是聽著她的歌長大的,聽著她的歌開始初戀,以及結束初戀,至今,我的IPOD里仍有她所有的專輯。
總而言之,上一分鐘我還在幫她挑選衣服,下一秒,我突然就轉身跑上閣樓;當我拿著IPOD跟馬克筆,蹬蹬蹬跑下樓梯時,店堂里只剩下阿玲。
我急忙推開店門,站在門口,手搭涼棚四處張望,發現右手邊幾十米外,有一個背影頗像是她,於是撒腿就追。
幸好,這個背影真的是她,我跑到她前面停下,還沒開口,她見我手拿馬克筆,已經知道我是她的擁躉。我用英語請她在IPOD背後簽名,告訴她我曾在中國留學,非常喜歡她的歌。
她淡淡一笑道,謝謝。
她揮筆時,我緊張而期待地站在旁邊,彷彿簽售會裡,手執新唱片的十五歲小歌迷。
與她道別後,我看著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鋼殼上,一團龍飛鳳舞的字。我想,儘管在她的職業生涯中,這樣的簽名成千上萬,但是簽給逃亡外國的殺人犯,恐怕也是第一次。
三
我與阿玲閑聊中得知,這棟黃金地段的房子,是老闆娘的父親所留下的產業。
越南自古是中國的藩屬,奉行儒家道德,重男輕女,這棟房產本來輪不到女兒繼承的。但是老闆娘的哥哥在胡志明戰役里中了流彈,而其二哥幾年後也病死了,所以當其父撒手人寰后,這棟房子,理所當然就劃到了老闆娘名下。
此地身處寸土寸金的西貢CBD,房價絕不比廣州北京路便宜多少。阿玲神秘兮兮地說,這裡的公寓都要3000美金一平方,所以這棟房子至少值個500萬美金。照這樣說的話,這其實是一個資產千萬的家庭。當然,這裡所說的是千萬人民幣,而不是越南盾。
儘管家產殷實,老闆娘夫婦卻連一輛汽車都沒有。這是因為西貢城並不大,而且在西貢的摩托車流中開車,絕對是一件地獄般痛苦的事情。老闆娘的代步工具,跟絕大多數越南人民一樣,是一輛摩托車。
這是一輛漂亮的復古造型摩托車,在國內我從未見過。整輛車包括輪轂,都是熱烈的橙黃色;車子線條飽滿,車頭儀錶盤下,還掛著一個備用的輪胎。總而言之,頗有二三十年代流線型老爺車的風格。
雖然這輛車外形復古,但是開起來速度卻很現代,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因為工作需要,經常都會騎這部漂亮的摩托車。
四
我在此地的工作,除了宰客之外,還需要載客:負責接送阮蓮上下學,每天四個來回。阮蓮,阮大小姐,也就是老闆娘之女,那天把我當成摩托仔的越南少女。
這其實是一份美差,每當我穿過西貢的晨霧或者黃昏,載著這位青春可人的越南少女,我都會回憶起高中年代,用自行車載女友的動人時光,衣袂跟身後的長發一起迎風飄蕩。
我今生第一次遇見阮蓮時,她穿著一襲奧黛,從學校門口娉婷而來,充滿了越南少女的婉約,給人柔順寡言的錯覺;但是混熟了之後,她漸漸與我多話起來,我發現,其實她與世界各地這個年齡的少女一樣,性格里更多的還是活潑開朗。
阮蓮就讀的學校,女學生有兩套校服。如果那天她穿著奧黛,那麼她便會跨坐在我身後,雙手輕輕地搭在我腰間。而穿著西式裙子的時候,她則側坐在車上,只用右手攬著我的腰,但會攬得頗為切實。
接送她時,她有時會說,外語課修了中文,於是便求我教她講普通話,第二天又說想學廣府話,下午放學回家時又說要學英語。有一次她用普通話,結結巴巴地要求我,教她唱好聽的中文歌。
我說,好啊,哪一首?
她五音不全地哼了一陣,我聽不出來;然後她索性唱了起來,副歌部分,很彆扭的普通話,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其時我正駕著摩托車,順著西貢河飛奔,聽見她所唱的歌,差點沒把車岔到河裡。如果這首是好聽的中文歌的話,那郭敬明封個中國文壇泰斗,也不算過分。
五
一星期後,我接送大小姐的任務,又附加上一個採購任務,那就是去旁邊的BenThanh,亦即濱城市場,買回老闆娘指定的瓜果蔬菜。於是周一至五下午放學后,我便會跟清純的越南少女阮蓮,一起漫步在五光十色的市場內。
濱城市場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大型市場,其內有琳琅滿目的各種貨物。小食、蔬菜、水果、果脯、咖啡豆,冒牌香水、拖鞋、衣服、工藝品、飾品,不一而足。來此處的不僅有買日常用品的本地居民,還有來自全世界的遊客。
我把老闆娘所列的清單交給阿蓮,然後我們走到某一個菜攤前,這時我便呆站一旁,看著她與攤主鳥語花香地討價還價。
據我觀察,市場內的攤主,絕大部分為女性,有老有嫩,有美有丑,但是她們顯著的共同點是,都擁有苗條的腰身,以及其上一對傲人的雙峰。很明顯,她們知道如何發揮自身的優勢,所以無一例外都穿著低領的衣服,向全世界的男性遊客展覽乳溝,以此招徠生意。
而這些男遊客中,頗有些是來自世界上最大的兩個國家。若干年前,他們的父輩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殺了她們的父輩,或者被她們的父輩所殺。
如今,在這個遊人如鯽的市場內,在這些肉香浮動的交易中,戰爭留下的傷痛,是否真的已消弭於無形?
世界上所有的戰爭,其目的絕不是人民的幸福,其結果必然是人民的不幸。
六
有時候在騎摩托車接送途中,阮蓮會把下頜搭在我肩膀上,撒嬌道,哥哥,我想Pate,好不好嘛~
此情此景,讓我耳根和心裡一樣酥癢,毫無不答應的可能。
阮蓮所說的Pate,是一種法式麵包熱狗,西貢街頭隨處可見,我在大街小巷的攤子上,試過不下十家,但最美味的還是老歌劇院旁的這一間。
攤子之上擺放著許多配料,包括肉鬆、各式腌肉亦即ChaLua,新鮮的番茄、黃瓜、木瓜、酸甜蘿蔔,還有黃油以及鵝肝醬,你可以自行選擇其中三樣,讓攤主夾進剖開的法式麵包里,每個售價8,000越南盾。
阮蓮喜歡肉鬆、黃瓜、鵝肝醬的搭配,而我則總是加2,000VND,讓老闆娘現煎一個雞蛋。經過漫長的一分鐘后,老闆娘用小刀把剛出爐的法式麵包,剖成兩半,鬆脆的麵包皮被刀子劃過時,發出的聲音宛如天籟。
老闆娘依次加上嫩香的雞蛋、肉鬆、腌肉、多汁的番茄片,最後塗上一層吊味的鵝肝醬。我甫一接過手,便迫不及待地送到嘴邊,大咬一口。
麵包皮乾脆,麵包肉鬆軟,帶濃厚的麥香味;其它佐料在鵝肝醬的指揮下,呈現出一種富有層次感的香味,那種感覺帶著法式的浪漫。閉上眼睛,細細咀嚼,此刻舌尖上回蕩著交響樂的聲音。
除了法式麵包熱狗之外,如果傍晚回家路上,遇見賣烤魷魚的自行車攤,阮蓮則一定要央求我停車,讓攤主烤兩個魷魚乾。
我們就這樣在熱帶高溫的黃昏,在法式雕刻的的屋檐下,在街樹的蔭涼里,或者在西貢河岸,看著攤主用小爐慢慢把魷魚乾煨香,用一個金屬器軋松,最後刷上魚露。
然後我們一人舉著一個魷魚乾,阮蓮得意洋洋地用她那永遠結巴的中文或英語,跟我講學校里的趣事,我則半懂不懂地聽著,打量從旁而過的越南美女。
七
自從我這個能幹的苦力,包攬了接送、買菜的任務后,老闆娘的日子變得非常輕鬆。
普通的客人,都由我跟阿玲兩個嘍羅打發,只有當店裡來了出手豪氣,或者貌似即將出手豪氣的顧客,阿玲才會去通知BOSS出面接洽。
所以,大部分的營業時間裡,除了做家務外,她總是躲在店裡深處的大木桌后,用她的索尼筆記本看盜版碟,有時候是好萊塢大片,有時候是那種單人配音的中國電視劇。
趁著她去做家務的時候,我有時也會用用她的電腦,更新一下我的IPOD什麼的。偶爾也會上網,越南居民用的仍是電話線,拔號上網時貓發出的嘀嘟嘀嘟的熟悉聲響,讓我有時光倒流的錯覺。
此時已經是2008年的三月下旬,我上新浪股票,想要看看害得我踏上逃亡之路的A股,如今行情如何。此地的網速如蝸牛,漫長的等待過後,頁面終於顯現,我發現A股已經從最高的6000多點,打回原形跌到3000點左右,而且看起來還會繼續下跌。
此時我只能希望,三叔發現了我逃亡前留下的股票賬戶密碼,已經及時地把我手中的股票清倉,不然萬一留到現在的話,那真的是慘不忍睹。
想到這裡,心裡滿是內疚跟自責,心情越來越糟,胃裡翻騰著焦慮,索性關掉瀏覽器,扔下滑鼠,走出店堂里跟阿玲打情罵俏。
八
三月末的一個晚上,已經是晚上十點,店裡打烊后我便上了閣樓,脫了衣服,**上身,如往常般練習俯卧撐,做得滿身大汗。
最近天氣越來越熱,尤其是白天太陽照在屋頂時,那種感覺就像置身於蒸籠;每天早上我不需要鬧鐘,到六點就會準時被熱醒。閣樓上當然沒有空調,兩個落地扇呼呼吹風風,此刻顯得那麼有氣無力;而從窗口吹進來的風,則都是暖的,我不禁嘆氣,上了老闆娘的國際大當。
我正聽著搖滾樂,用雙臂努力地對抗地心引力,冷不及防有人在我**的背脊上拍了一下,我大驚之下蹭地站起身來,一下子把頭頂撞在來人的下頜上。
兩個人各捂著撞痛的部位揉了好一會,我這才看清,來人正是阮蓮。她此時身穿一件純白的絲綢睡衣,在日光燈下捂著下巴,哀怨地盯著我,疼得眼角泛起淚光。看著我的狼狽樣子,她又轉瞬破涕為笑。
看她這副樣子,我也笑了起來,豈料一笑之下,頭頂痛得我呲牙。
就這樣又哭又笑的,過了一會兩人才緩過勁來,我問,你上來幹什麼?
她拿出手上的筆記本跟鋼筆,說要哥哥教她中國古詩。
聞言我先穿上了背心,然後走到木桌前坐下,挺直腰板,朗朗道,丫鬟,大爺今晚雅興來了,筆墨伺候。
也不管阮蓮能聽懂幾句。
九
阮蓮把筆記本跟鋼筆遞給我,我看著她渾圓如嬰兒般粉紅的指甲,馬上聯想到了陸遊的釵頭鳳。於是我翻開筆記本,在上面一筆一畫地寫了起來。阮蓮則必恭畢敬地站在一旁,彎腰細看。
我寫道,
紅酥手
黃藤酒
滿城*宮牆柳。
剛寫了這兩句,阮蓮像發現新大陸一般跳了起來,滿臉賣弄地說,我這首會。
我頗感意外,狐疑道,你會?
阮蓮用她那彆扭的普通話,回答道,嗯,我背你聽嘛。紅酥手,黃藤酒,滿城*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我看著她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禁笑出聲來。阮蓮不顧我滿身是汗,上前來雙手扣住我手腕,切切地問,哥哥,我背好不好嗎?
我道,好好好。
阮蓮看出了我的敷衍,嗔道,正經的。
十
我於是認真地說,確實背得挺好,誰教你的?
她一臉自豪地說,我父親。
聞言我起了興趣,原來那從未謀面的老闆,還頗有點中國古代文學造詣。阮蓮的父親常年在外經商,有一個哥哥在澳洲留學,這個家庭長期男性缺位,在我的印象中老闆娘就是一個寡婦。阿玲還跟我八卦道,老闆娘有時會晚上出去吃米粉,也就越南俗語里偷情的意思。
我於是問道,你父親多大年紀啦?
五十,五十……阮蓮大概忘了其後的數字該怎麼用漢語說,五十了好幾次,索性伸出六隻手指。
哦,五十六歲。我若有所思地想,如果我父親尚在人世的話,也大概是這個年齡。此時,我想起老衲在火車上所說的宿命論,結合這一路上各種離奇遭遇,我想,莫非宿命指引我來到大陸南端的此地,就是為了讓我跟我的生身父親重遇?
想到這裡,我細細研究阮蓮臉上的五官,與我全然不同。心裡不禁為自己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撓頭笑出聲來,豈料這一笑牽扯了肌肉,頭頂又一番疼痛。
十一
阮蓮剛才看我盯著她的臉,眉間寫滿疑惑,正待發問;此時看我捂著頭皺眉,又忘了所要問的,站在那裡幫我摸頭,嘴裡念念有詞,大概是越南語裡面,大人哄孩子說念了就不會痛的咒語。
此時風扇吹起了阮蓮絲質睡衣的下擺,露出一寸可愛的小蠻腰。縱然我沒有禍害未成年少女的傾向,此時心裡也有些小鹿亂撞。
雖然阮蓮身體發育正常,但是心理卻頗為晚熟,全然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忌,對阿玲跟我,都是一樣的發嗲撒嬌。這時已經是深夜,她卻沒有半點避嫌的意思,不僅跑上閣樓來要我授課,又用柔若無骨的細手,認真地想幫我驅走痛楚。
我抬起頭來,看著她發紅的下頜,下意識地伸手去幫她揉。她也不避開這種近似褻玩的舉動,反而對我甜甜一笑。此時月亮已經飛得很高,我們二人,孤男寡女,便在這西貢河幾十米外的閣樓之上,默默無語,相視一笑,為對方輕撫傷痛處。
第二天早上六點,我如往常一樣被按時熱醒,卻發現短褲中間有些異樣,這自我成年後便極少發生。我極力想把此事歸咎於阿鹽、伊莎貝、阿玲等等,甚至是老闆娘,但我心裡非常清楚,罪魁禍首正是昨晚chun夢裡的阮蓮。
這種久違的少年時代的負罪感,讓我在這天早上送阮蓮去學校時,腰板挺得直直的,肌肉緊繃,顯得非常的不自然。
之後的晚上打烊后,阮蓮經常像這晚一樣,跑到我的閣樓上,要我為教她古詩。老闆娘明顯知道此事,卻沒有半句阻止,讓我心生疑竇。幸好,這晚之後我已經有了抵抗力,丟臉的事情再沒有發生。
十二
時間到了四月份的上旬,天氣熱得令人髮指,我開始在擔心,兩個月後的正宗夏天,又應該如何應付。
這天晚飯時,阮蓮顯得特別興奮,嘰嘰喳喳地跟老闆娘用越南語說個不停。我勉強聽出幾個詞,爸爸,哥哥,回來,明天,之類,而老闆娘則一一否定了阮蓮的問題,於是她臉上迅速黯淡了下去。不過對我而言,談話具體的內容仍然是雲山霧繞,鳥語花香,我又不好細作詢問。
晚上,我早早鍛煉完畢,穿好衣服,手持半瓶SaigonBia,擺好台型,等著我的學生上來請教。果然,一會兒阮蓮就蹬蹬蹬地從樓梯上來了。
阮蓮說,哥哥,教我一個跟ThanhMinh有關的吧,詩。
我撓頭道,什麼是ThanhMinh?
阮蓮也頗為撓頭,ThanhMinh啊,就是那個,死,啊,嗯……對了。
阮蓮雙手抱拳,彎腰做一個拿香拜拜的姿勢。我一下子明白了,明天是4月5號,ThanhMinh,清明節。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對自己國家的傳統節日忘個精光,雖然跟我反而在這幾百年前的蠻夷之地,人們隆重其事地沿襲著我們的傳統。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汗然,又對越南這個國家,平添了一些好感。
我揮去心頭對清明節的童年陰影,拿起筆對阮蓮說,那今晚就教一首杜牧的《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十三
之後,我一如以往,講解了每句詩的含義,整首詩在說一件什麼事情,想表達什麼意境,最後簡略介紹了作者的生平。此時時間過了有半個小時,已經是十點半,像往常一樣,阮蓮就該跟我道謝,然後下樓睡覺去了。
但是她卻站在我身旁,做若有所思狀,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問,你還不去睡覺?
阮蓮答道,明天是ThanhMinh,清、明、時、節,不用學校。
我說,哦,那你就站這發獃吧。然後我起身走到床頭,拿起大木箱上仍未讀完的尋找無雙,坐在床沿假裝讀書,分散注意力,以防心裡的色魔跳出來作祟。這本書我逃亡路上一直帶著,所以也可以說,我其實是個很有文化的逃犯。
正如你所猜想的那樣,怕虎偏遇虎,此時阮蓮緩緩走過來,站在床邊,像一佇立在陸地之上的純白蓮花。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
她用手遮住我的書頁,故作滿臉正經地問,哥哥,MakeLove是什麼事?
我聞言心跳馬上加速,卻支吾道,MakeLove嘛就是行房,就是敦倫,就是……
阮蓮在一旁皺眉,緩緩地顫聲說,我的同學跟,男朋友,MakeLove了。她開心,說,很好的。很……斷魂。
看起來,她把今天晚上教的斷魂,跟前幾天「莫道不**」里的**搞混了。但是,當一個身穿絲綢睡衣的少女,在嗡嗡作響的電風扇葉旋轉聲里,問你什麼叫做MakeLove,那情景確實非常斷魂。
十四
我心底殘存的一點仁義道德,此刻整個禮崩樂壞,我丟掉手上的道具,一把摟過阮蓮稚嫩的腰肢。夜裡絲綢有一股不可告人的魔力,讓你甫一上手,便只想更多地摸索下去。
然後,我的右手貼著她柔弱的脊骨往上,按下她的小小的頭顱,與我接吻。有些吻是為了忘記,另外的則是為了記取。
一定是今晚的溫度太高,所以我竟覺得她的舌頭是沁涼的。阮蓮的口中自有一股莫名的香氣,所謂吐氣如蘭,就是指這種飲食素雅的處女,才可能具有的芬芳。
我併攏雙腿,在濕吻中把阮蓮按坐在我大腿上,左手迫不及待地去解她的上衣。那種布結比紐扣容易解得多,彷彿它之所以這樣設計,就是為了讓男人一手便可以解開。
純白的絲綢睡衣,柔滑得就好象巧克力一般,所以當我解開最後一個布鈕,那上衣就如摩西分開的紅海,自動從她肩頭滑下,毫無保留地褪在地板上。然而,更讓我覺得詭異的是,絲綢下阮蓮肌膚的細膩,竟比絲綢還要柔滑。
我停止了舌尖上的索取,雙手握住阮蓮單薄的肩頭,在日光燈下欣賞她的上身。
阮蓮仍然緊閉雙眼,就好像下半輩子都不敢睜開一般。胸前小荷才露尖尖角,顏色清淡,別有風情。我把自己的背心也脫掉,然後憐愛地摟過阮蓮,讓她的上身緊緊貼在我緊實的軀體上,感受她若有若無的戰慄。
十五
小腹往下,一股燥熱無藥可救地散播開來,阮蓮睜開眼睛,稍帶驚恐地看著我身下越演越烈的突起。這種惹人憐愛的表情,更激發了我心底的征服欲。
我雙手握住阮蓮的腰肋,把她整個舉起,然後放倒在鋪著草席的木床之上。她重新把眼睛閉上,眉頭緊皺,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似乎已做好心理準備,迎接破瓜之痛。
我站起身來,望著床上手足無措的少女**,她雙臂緊緊夾在腋下,身體僵硬,細密的汗珠滿布,在燈下猶如荷葉之上的水滴。
我心中殘存的良知在說,她今年只有十七歲。
豈料此時,阮蓮輕啟芳唇,用生澀的漢語,喃喃道:
做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大喊一聲,靠!
然後我抄起地上的半瓶西貢啤酒,嘩啦啦淋在自己頭上。阮蓮聽見響動,在床上撐起身子,抿著單薄的嘴唇,看著我怪異的舉動。
我拿起背心,草草拭去臉上的啤酒,然後擦乾雙手,撿起地上阮蓮的睡衣,幫她穿上。整個過程里,阮蓮眼角含淚,一句話都不說,沉默如我。
之後,我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到樓下她睡房門口。我右手捂著胸口,低頭作紳士狀,用英語緩緩道,送美麗的少女回家,是我的榮幸。
之後,看著她在黑暗中牙齒緊咬下唇的樣子,楚楚可憐,我實在想要再吻她一次,卻被她輕輕但決絕地推開了。
十六
回到閣樓上,我慶幸沒有釀成大錯,又卑鄙地後悔自己半途而廢,眼前浮現出阮蓮平日的笑靨,以及剛才委屈含淚的可憐模樣,心裡柔軟地疼痛起來。
那種疼痛若隱若現,又痛又甜。不知道跟釀成大錯比起來,半途而廢,是否更傷她的心?心裡矛盾不安,就這樣輾轉反側,不知過了許久才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洗漱完之後,在店堂里坐立不安,等阮蓮下來,想著等會阮蓮會是什麼表情,我又該以什麼表情來回應。但是過了上學的時刻,阮蓮仍沒有下來,我才醒悟到,昨晚她說過的,今天清明,不用去學校。
心裡又有些好笑,怎麼竟然如此忐忑,好像十七歲的是我而不是阮蓮一般。
到了九點多,阮蓮跟在老闆娘身後,提著一袋掃墓用品,二人有說有笑的,似乎昨晚的事情並未發生一樣。阮蓮照常跟她的玲姐姐問好,只是,從我身旁經過時,她沒有看我一眼。
老闆娘交代,讓我跟阿玲好好乾活,午飯自行解決,她們母女要下午四點左右才回來。然乎她們就騎著那輛橙黃色的摩托車,突突突出發了。
阮蓮的態度似乎不該是這樣的,又似乎必須是這樣的,我嘆了口氣,自嘲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十七
孩提時跟母親住在一起,清明節是一個難堪的日子。但反而是這種難堪,讓我一想起清明,便馬上聯想起我母親。
我這個不孝子出逃至今已有九個月,從未與母親報過平安,想來老人家一定是又急又氣。我想,九個月過去,虧空三叔公司巨款的事情,現在風聲應該平息許多了,打個電話給母親,告訴她我一切安好,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於是,我跟阿玲說內急,然後跑進裡間,用老闆娘木桌上的電話,打給遠在溫哥華的母親。此時大洋彼端正是半夜,電話久久無人接聽,我剛想放下時,對面卻拿起了話筒。音質很差,噪音很大,不過對方剛喂了一聲,我便聽出來了,那正是九個月沒有聯絡的母親。
我低聲道,媽,是我。
那邊沉默了三秒,突然暴發出一句,辭兒,辭兒!接著就是長久的哽咽。
我此刻喉頭也有些發緊,但是控制住情緒,緩緩地道,媽,我很好,不用擔心……有機會的話,我會再去看您。
母親的話里夾雜著抽泣聲跟電流聲,非常難以分辨,但我還是耐心地聽了下去。無非是問我現在在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心想,看起來三叔並沒有把我偷錢炒股的事情,告訴我媽。
最後,母親又說,你三叔打電話過來,問我你有沒有來加拿大。他又說,只要你回去,可以既往不咎。
我說,哦,我知道了。您保重身體,我先掛了。
十八
擱下話筒,我仍坐在椅子上發獃,心裡暗流涌動,矛盾無比。母親對我說的當然是真的,但是三叔對我母親所說,是真的如此寬宏大量,還是誘敵之計?三叔是個老江湖,把我騙回去,再來個瓮中捉鱉,我認為至少是可能的。
但是,如果我不是身上背著一條命案,那麼現在漂泊思鄉的苦楚,或許就真的把我拽了回去。我又想,如果到頭來,三叔真的通過什麼手段,把我捅出來的簍子補好了,那我我最初的逃亡豈非是多餘?而如果我一開始不上路,自然也就不會遇上老衲,不會去到廣西做小學老師,更不會殺人了。
老衲說,所有的緣起,都有其意義;那麼我所遭受的一切的緣起,我肯定,其意義就是老天爺在跟我惡作劇。
此時傳來阿玲跟顧客的聲音,我遂振作精神,走出去幫忙招呼客人。
傍晚五點多時,店外傳來摩托的馬達聲,老闆娘母女掃墓歸來了。這一回,阮蓮不僅跟阿玲問好,對我也回復了往日親切的態度。
我想,她不怨我了,常道女人善變,看來女孩也一樣善變。心頭輕鬆之餘,卻更若有所失。
十九
清明節晚上打烊后,理智上明白阮蓮今晚不會上來了,情感上卻抱一絲期望。等到了十一點多,阮蓮果然沒有來,我笑自己,竟然為了個未成年少女牽腸掛肚,於是趴在窗上看著夜空發了會呆,便熄燈睡覺了。
看來,一切又回到了半個月前的樣子。這樣也好,這不就是我所希望的嗎?
這天晚上,我做了許多的夢。先是炮火紛飛,父親倒在我的腳下,大聲喊,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兒子你要記住,我是為國犧牲的。父親的血從身上噴流而出,卻汪成了一個藍色海洋。
接著是跟阿鹽在似湖似海的岸邊,坐在木凳上看星星。突然木凳的四隻腳生根發芽,轉眼長成參天大樹,直達天際。我跟阿鹽興高采烈地摘星星,那星星原來是一種水果,跟李子一樣酸甜。
再後來,舌尖泛起的酸甜味,又變成了阮蓮口中的蘭香。夢中的我竟然也知道丟臉,對自己說,喂!
這一喂之下,我便醒了。睜開眼睛,四周如夢中一般黑暗寂靜。但是,口中確實有一股香氣,唇上是薄軟的另一對唇。
這不是夢。
我下意識地揮動右手,立刻迎上了床前那穿著絲綢的細腰。
那隻能是阮蓮。我那招人憐愛的越南少女,月光如水中生長的白蓮花,此刻正半跪在地板上,用十七歲少女所能有的最溫柔的吻,把我從睡夢中喚醒,卻墜入了另一個夢境。
廿十
我心頭無限溫柔,卻逼著自己,推開阮蓮。我告訴她,我在中國已有妻室。
那我就做你的妾。月光下阮蓮的這一句漢語,無比準確。
還能強求我怎麼做呢?我只是個男人。當我把阮蓮純白的睡衣褪去,然後是同樣白色的胸圍,最後則是卡通圖案的,掩藏著少女所有貞潔與不堪的布片。
緊接著,我讓她平躺在床上,當我輕輕撫mo著她的肌膚時,世界上最柔滑的真絲,此刻就在我的指尖。我用左手食指,從她的下頜滑過脖頸,一路向下遊走到小腹;阮蓮輕微地拱起了身體,像是旱地的蓮花在請求一場雨。
我側坐在床沿,俯下身去親吻阮蓮,右手則往下越過一小縷蓬軟,溯溪而上。阮蓮如遭電擊,渾身繃緊,而我的輕聲安慰更加劇了她的緊張,於是我知道,這便是必經的緊張。
當阮蓮的身體足夠濕潤時,我也已經按捺不住,屈膝跪在阮蓮雙腿中間,准將這場儀式正式開始。但是她卻撐起身子,對我說,讓妹妹對哥哥好。然後她跪在床上,俯下身子,身體蜷曲如月光下一隻雌鹿,用柔軟的唇,包容我的劍拔弩張。
這一定是她從那邪惡的女同學那裡,紙上談兵學來的招數,因為此時她技巧拙劣,細密的牙齒碰得我生痛。我將她下墜的長發綰到耳邊,憐愛地看著她認真的側臉。阮蓮無辜的表情,與此事的淫褻交織在一起,混合成一股邪惡的快感。
我看著月光下少女純潔的額頭,我想,我正在暴殄天物,我是在造孽。
廿一
初戀一定是痛的,就如同人生的第一夜。總而言之,我進入阮蓮的最初幾分鐘,她所得到的只是痛楚。
當然,這種事情慢慢就好起來了――這本來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我們漸入佳境,最後阮蓮用雙手死命摟住我脖子,雙腿則緊緊纏著我的腰,所以創世之初的第一場雨,不管不顧地,是落在了白色蓮花的心裡。
之後我頹然倒在床上,阮蓮則側睡在我右邊,把頭枕在我胸前,右腿放在我的右腿之上,右手在我胸前划圈。
我心亂如麻,我們一起默默無語,大概沉默了兩個世紀。
過了許久,阮蓮突然嘆一口氣,說,阮蓮覺得很好。
然後又問,哥哥,阮蓮好嗎?
讓冬蛇蘇醒為猛虎,其實只需要一句話。這一次我把阮蓮抱起,然後把她輕輕放在床尾的木箱之上,我跪在木地板上,從阮蓮身後領略她的好。
木箱上的銅鎖,隨著我的動作吱呀作響,像是在傾訴著一個陳年的秘密。
廿二
早上六點,我同樣睡在西貢窄小的閣樓之上,同樣被準時熱醒,不同的是枕畔還睡著個可憐的孩子。
我坐起身來,思緒混亂。我想,虧空巨款,蓄意殺人,再加上強姦幼女,如此說來,我算是一個全能型的罪犯了。我想,被老闆娘知道我糟蹋了阮蓮,她肯定不會放過我,至少也要解僱我;甚至我想,不知道強姦幼女在越南要判多重的刑,是否需要再次潛逃。
忐忑中我叫醒了阮蓮,她醒來后不肯起身,小鳥依人地摟住我的腰。我催促再三,她才不情願的走下樓梯,半路卻又折回來索吻。終於打發了她之後,我也洗漱一番,然後送她去學校。
阮蓮今天穿的校服,是第一次見她時那件奧黛;坐在摩托車上她仍然摟著我,只是比以前要摟得緊許多。
回到店裡,我刻意地躲閃老闆娘的目光,她未必馬上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但是做賊心虛,在店裡招呼生意時,我就是覺得她老在盯著我的背脊;回頭一看,裡間的老闆娘仍坐在木桌后,一如往常只是看她的盜版碟,偶爾捂嘴發笑。
晚上阮蓮沒有再上來閣樓與我幽會,我既心安又不安。這一天便在我的忐忑不安,和其他人的若無其事中過去了但是第二天,情況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廿三
我很肯定,老闆娘已經知道了我和她女兒的事情,我也肯定阮蓮昨晚之所以沒上來閣樓,就是在與她母親詳談此事。因為,從第二天早上開始,阮蓮就可以當著她母親的面,親熱地摟著我,並做出比摟更親熱的動作。那些動作,誰都不會理解為妹妹對哥哥的親熱,那無疑是情侶之間的親熱。
我心頭大窘,但是老闆娘卻根本沒有指責女兒的意思。我偷眼看她,嘴角竟是若有若無的一抹微笑。我想,即使她不算是同意了我跟阮蓮的事情,最起碼是默許了。
阮蓮證實了我的想法,之後她無數次上來閣樓,在講詩跟偷歡的間隙里,她偶爾會告訴我,我媽喜歡中國男人,我媽覺得你做女婿挺好的,我媽說我我爸也喜歡中國人,之類。不得不提的是,自從那一夜之後,阮蓮的中文似乎開了竅,講得越來越流利了。
總而言之,越南人的邏輯,真讓我搞不明白。但是我又樂於這種不明白。
唯一的煩惱,是阮蓮非常在意我的過去,總是追問我在國內的事情,我不得不說謊來安慰她,然後第二天以一個更大的謊,來圓昨天的那個謊。
雖然那天晚上她信誓旦旦說願做我的妾,但是只要我們的談話一涉及我之前的女友,她的笑臉即刻晴轉多雲,陰得可以滴下水來。我只好賭咒發誓,說我早已單身,甚至說我從未戀愛,上次說有老婆只是嚇她而已。對於這些彌天大謊,阮蓮照單全收,天知道熱戀中的少女,是真的相信你所扯的謊,還是想證明你願意為她絞盡腦汁編造謊言,如此而已。
雖然我願意做個誠實的人,因為說謊很累,但是我安慰自己,當你得到一些東西,你總要付出代價。而且,跟我所付出的代價相比,可愛的阮蓮絕對讓我賺大了。
廿四
事情發展到後來,在四月中旬的時候,我就從閣樓搬到阮蓮的閨房去住了,從此之後我叫她蓮,而她則叫我業。而且,據蓮說,六月中旬老闆會從海防回來,大概會談起我們的終身大事。
我頗為頭疼,看來必須編一個無比大的謊,把自己的前半生通通編進去,才能讓老闆在不必見我父母的情況下,把蓮許配給我。
寶島台灣總有些大齡農民,願意娶個越南老婆,我從未想到自己在二十八歲這年,竟然要在越南,做一個倒插門的中國女婿。
無論此事是否丟臉,總而言之,當每天早上我發動可愛的摩托車,載著我更為可愛的小女友去上學的時候,我心裡非常滿意。蓮總是緊緊地從后抱著我的腰,令人難以啟齒的是,我發覺自被我第一次灌溉之後,她的身體逐漸豐腴起來,越來越惹人垂涎,以至於我總是剛送她進校門,就在盤算著幾時才能把她接回家裡。
自從那一晚之後,開竅的不僅是蓮的漢語,還有另外一種東西。看她白天一副純真無暇的樣子,誰能想到她晚上竟是一個小色女?男人畢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有時我會拿起那本尋找無雙,假裝看得很沉迷。但類似的抵抗完全無謂,因為每當此時,蓮就把下巴放在我肩膀上,在我的耳邊撒嬌說,哥哥,我要Pate,好不好嘛~
Pate也就是法式麵包熱狗。更要命的是,說出這樣的話時,她的臉上仍是一副天真可愛的無辜表情。
偶爾的,老闆娘會成全我們這對跨國情侶,在周末放我一個晚上的假,這種時候,蓮會像小貓一樣黏著我,撒嬌要我帶她去電影院,或者去濱海市場旁的夜市吃海鮮。
廿五
濱海市場的大排檔上,我最熱衷的是清蒸花螺,漂亮的小女友坐在我對面,動作嫻熟地用一條小鋼叉,把藏在殼內的螺肉拽出來,蘸上一種不知名的香料,乖巧地送入我口中。這時候再喝上一口SaigonBia,然後愜意地嘆一口氣,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除了形形色色的貝殼類海產,在濱城市場外夜市的大排檔上,還有身形魁梧的海蟹,種類繁多的海魚,以及各種加工食品,比如說蓮最喜歡的甘蔗蝦。
甘蔗蝦是把蝦肉剁成泥,裹在去皮的竹蔗上,然後放在火上烤熟。蝦肉帶著甘蔗的清甜,再加上一點點木炭的煙火味,別有一番風味。
在蓮可怕的纏功下繳械的老闆娘,甚至會在周末,放我整整兩天的假,讓我帶著蓮,坐OpenBus到芽庄海邊去玩。天氣晴好,我坐在棕櫚棚之下,沙灘椅上,看著身穿比基尼的越南少女,在海邊逐浪嬉笑,而她竟是我未來的妻子,是與我終日耳鬢廝磨,於夜裡甜蜜喘息的小貓,是每天在晨曦中輕撫我的後背,並為我擠好牙膏的少女。
這讓我總是懷疑自己祖輩積了什麼德,竟然讓我在做了諸多惡事之後,還有那麼好的遭遇。
我天真的以為,日子便會這麼自然而然地過下去;然而實際上,這兩個多月的安寧,只是我宿命中的又一站,如此而已。
廿六
六月的西貢,一個周六的上午,慣來活潑可愛的少女阮蓮,突然想展露她作為我將來的妻子,溫柔賢惠的那一面,於是便自作主張地把我許久未穿的長袖衣服,連同旅行包一起拿去清洗。
當我正懷著主人翁的熱情,痛宰完一個顧客后,蓮小跑著從裡間的浴室里出來,手裡拿著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卻是唐師送我的金屬牌;自從在客車上聽從阿龍的勸告,把它拿下來之後,幾個月里我從未戴過這東西。
待蓮跑到我跟前,我剛要開口解釋,她卻說,這個牌子我家也有。
我心裡想,原來蓮的長輩還在越戰里宰過美國大兵,從哪個倒霉鬼的身上,也扒下了這種牌子,為殺戮的榮光做證明。
口中卻道,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兩個配成一對,可以做耳環。
蓮卻發急了,本來大有長進的中文又變得結巴起來,她說,我有一模一樣這個,東西,字上面的一模一樣。
我拿過牌子,念道,T-O-MM-CJ-O-N-E-S,你是說,你家裡有寫著同樣名字的牌子?
蓮鄭重其事地點頭道,嗯,如、假、包、換。
廿七
看我滿臉不信的樣子,小姑娘也不顧這正是營業時間,拉著我蹬蹬蹬地上樓,在老闆娘的房間里翻箱倒櫃,找到一條銅銹斑駁的鑰匙,然後又蹬蹬蹬地拉著我上了閣樓。
原來這就是閣樓大木箱的鑰匙,蓮跪在地上,試了好幾次,終於咔地一聲把鎖打開了。木箱的上蓋很沉,我走過去幫蓮一起把它打開。
一股往事的塵埃撲鼻而來,不過蓮可管不了那麼多,馬上在箱里翻了起來。過了一會,她哈了一聲,轉過身來滿臉都是「叫你不信,你看吧」的那種欣喜,手裡則攢著另一個閃閃發亮的金屬牌。
我把那塊牌子也拿過來,在窗口的陽光下細細端詳。這是光禿禿一塊牌子,沒有鋼鏈跟橡膠圈,不過牌子本身,看起來倒比唐師送我這塊新一點。然後,我仔細觀察上面銘刻的內容。
TOM
MCJONES
688-045-621
APO*
BPREF
果然,這塊牌子跟唐師送給我的,一模一樣。我回憶OK明說的話,他說這種美軍士兵識別牌,是一主一副,同樣的兩塊。但是沒有那麼巧吧,難道來自同一個倒霉鬼的東西,天南地北了十數年,現在竟然又不可思議地聚在一起?
我剛想斷定這其實是大批量的仿製品,又想起了我的殺人工具,雷平鎮宋叔叔的那另一塊白沙皮,這麼說來,又不能排除手中兩塊牌子真是一對的可能性。
廿八
當我正在撓頭苦苦思索的時候,蓮又轉身從大木箱里,找出一個牛皮信封,然後遞給我。蓮說,這兩樣東西是在一起的,是她父親所收藏的。
我接過來打開一看,信封內靜靜躺著的,卻是兩張疊在一起的信箋。裡面那張較為乾淨,外面的則有幾團黑漬,似乎是許多年前某人的血跡。
我把兩個謎一樣的牌子放在桌面,然後側坐在椅子上,蓮則在我身後彎下腰來,把尖尖的下頜安置在我左肩膀上,跟我一起就著熱帶上午**的陽光,看這兩封陳年的舊信。
我先翻開乾淨的那一張信箋,紙質已經發黃變脆,我不得不小心翼翼,以防一不小心就它就變成了粉末。上面寫的赫然是漢字,我不由狐疑,難道蓮的長輩還殺過解放軍,把遺書也搶了過來?
陽光下灰塵翻飛,陽光下的字跡沉默不語。這是若干年前的鋼筆字,頗為潦草,內容如下:
妍: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無顏見你,只好用紙筆來代替言語。
既然你執意要將我們的孩子生下來,那麼便請你好好將其撫養成人。正如我一直強調的,我無法為此錯誤負責。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點,我終生將為此內疚。
戰爭行將結束,執行完最後一個任務,我便將隨部隊班師回朝。我決定半年後再將此信寄給你,以免給懷孕中的你造成無可挽回的打擊。
掐指算來,五個月後孩子便要出世了。之前我跟你說過,男孩起名唐師,取唐朝之師的意思;如果是女孩,則叫她唐詩,你跟我一樣,都喜歡唐詩宋詞。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我的骨血,你一定要幫我,將孩子撫養成人。
如無意外,上次一見便是永別。隨信寄去信物一塊,請代為妥善保管,等孩子成年後,可作為日後相認的憑證。
我對不起孩子,更對不起你。希望你能找到愛你的人,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雖然我也知道這近乎不可能。天意弄人……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征
1979年9月6日
我看到這裡,腦里疑雲翻騰,心頭大為震驚,難道此人就是唐師的表姐,那個黑水河裡淹死的唐詩,她的生身父親?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更大的疑惑,那是一個困擾了我二十年的迷,也是我童年一切屈辱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