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霖鈴
一
我今生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姓唐。
那時夏至已至,亞熱帶城市的周末夜晚,連海風都又濕又熱;那樣的夜晚與崇高無關,你心裡所想的只是,嘿,獵艷去吧,有個美妞正在某地等你。
我們的唐師,這個故事裡第一位出現的女角,此時正站在吧台之後,閉著雙眼享用音樂。她臉上流露出嬰兒般的無辜,似乎身邊圍繞的一切污濁,都與她毫無關係。
她身穿一件純白色背心,露出更白的肩頭與長頸,讓我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青蛇般的細腰往下,突然是一條黑色熱褲,短得令人髮指。我還注意到,她胸間掛著個美軍士兵識別牌,因此,在謎一般矛盾的氣質中,又多加了一份不羈。
我走上前去搭訕道,嗨,美女,我好像見在哪裡過你。
拜託,對白不要那麼例牌好嗎?她皺眉道,嘴角卻是笑意。然後她又補充道,而且,美女都是面善的啦。
我想,這倒是實話,在我的人生經驗里,幸福的美女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豬扒各有不同。
我坐上吧台前的高腳凳,繼續道,有沒有誰告訴過你,你跟黃聖依有些神似?
沒有,今天還沒有,美女手撐著額頭輕嘆一口氣,作出很疲於應付的樣子;一秒后,她忽然又燦爛地笑,嗲聲道,周星馳,今晚來一打生力吧?
看來你也是星爺的擁躉,好,先來半打。對了,讓自我介紹一下,小生姓李。
小女子姓唐,唐師,老師的師。做完介紹后,唐小姐伸出她的柔荑,越過吧台,停放在我的面前,說,來,李公子,握握手,好朋友;初次見面,多多指教喲。
今晚,我一定會好好指教你,我心中暗道。
二
凌晨三點,我攙扶著唐師,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到停泊在路邊的車旁。我的座駕是一部寶藍色的運動版福克斯,如今在路燈下閃著瓦藍色的光。
我紳士般打開副駕駛室的車門,彎腰做了個請上車的姿勢。被酒精刺激了興奮中樞的人,通常都會這樣過度表演。
唐師明顯喝多了――為了賣出儘可能多的啤酒,她喝得比我更加豪爽。她大笑,然後把手遞給我親了一下,醉貓一樣鑽進車裡。
我繞過車頭彎腰進了汽車,醉眼惺忪,試了好幾次才把鑰匙插進打火孔。剛要發動汽車,卻聽見唐師驚奇地嚷,怎麼椅子也穿衣服?
唐師說的衣服,是我套在前排兩張椅子上,充當椅套的阿仙奴球衣。我看著她大驚小怪的開心樣子,不禁回想起我的空姐女友伊莎貝,第一次坐上這部福克斯時,臉上滿是生怕掉價的神情。
我自己也知道,這輛車子跑起來還過得去,但是用來接送伊莎貝的話,就顯得太寒酸了;所以那次以後,我每次接送她,都是偷開三嬸的凌志IS300。
不過,我不無得意地想,現在這部福克斯,可比IS300還要值錢兩倍。
這是因為,此時車尾箱里靜靜地躺著一個耐克旅行袋;當然,這個旅行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裡面靜靜地躺著100扎紅色紙片。這些新嶄嶄的紙片,是我昨天下午,剛從公司的對公賬戶內取出來的。
這100萬人民幣,是我潛逃所用的經費。
三
昱日,當我睜開惺忪的睡眼,看看腕上的手錶――昨晚上chuang時倉促得手錶都沒有除下――此時已經是周六的中午十一點。
唐師仍然在床的另一邊酣睡,白色的被單下,露出半個更白的肩膊。我撐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感到大有些宿醉的意思。腦殼裡有幾個尖銳的硬物,刺得生痛;尤其是當我手抵著太陽穴,左右晃動頭顱,妄圖把酒搖醒的時候,痛感更加明顯。
這種感覺肯定說不上愉快。總之,相比大醉而言,我實在更喜歡微醺;只是,如果不是喝下兩打生力,花掉該花的錢,又怎麼讓靠賣酒拿提成的唐師,乖乖地用身體來投桃報李?
我揉揉太陽穴,然後坐起身來,環顧四周。依稀記起,昨晚在車上問唐師要去哪個酒店,她卻掏出一串鑰匙伸到我面前,神秘兮兮地說,去我家,嘻嘻。
此時,我瞄了一眼床頭櫃,上面放著唐師的坤包。我搖搖唐師,她咕噥了句別吵我嘛,隨後又歸於沉寂。於是,我打開她的坤包,翻看裡面的東西。手機、口紅、梳子、身份證……
繼續翻動一會,終於找到了我想要的銀行卡,有好幾張,其中有一張工商銀行的牡丹卡,正是我所需要的無折卡。
接著,我把所有東西悉數放回包里,並拉好拉鏈。
四
做完這一切后,我撿起床榻下的衣褲,從容地套在身上,隨後開始仔細地巡視唐師的閨房。
這裡大概有30平米,呈長方形,收拾得頗為整潔。房間里並沒有巨大的毛絨公仔,或者其他常見的女性化擺設。房門開在長方形的短邊上,門旁擺放著電視機、DVD機,跟對面的睡床相呼應;而長方形的長邊上則立著一個書架。
這樣簡潔有力的擺設,與她的性別、身份格格不入,不由讓我心生疑竇。
我慢慢走到書架前,檢閱著書架上站著的碟片跟書。
架子上大多是些碟片,類型很雜,周星馳、好萊塢大片、韓國劇集,等等;吸引我注意的,是書架最上面的的一列小說,我從左向右數過去,王小波、劉震雲、韓少功,等等。
我感到很疑惑,因為這些都不是女人,尤其是唐師這樣的風塵女子會讀的書;我猜測,這都是某個男人留下來的;這個男人,可能是倉促搬走的前任房客,更大的可能則是她前任男友。這個人跟我倒挺對胃口的,能相識的話,說不定會挺談得來。
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半年後,我真的遇見了這個男人。
五
我取下一本韓少功的馬橋詞典,書頁上的灰塵證實了我的猜測。吹去塵埃,打開書本,左手拇指跟食指捻起半頁紙;正是此時,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期而至:
鏡頭急遽地拉遠,畫面中的我向隅而立,站在一個長方形房間的邊緣;周圍的一切場景都歷歷在目,似乎我之前就到過這個房間,就這樣站在書架下,灰塵在窗帘縫隙的一條陽光中飛舞,而我正準備翻過一頁書。
此時的我,已經預見到下一頁是什麼內容,而且一秒鐘后,當我真的翻到下一頁,跳出來幾個熟悉的字眼,跟我腦海中的記憶不謀而合,分毫不爽。
這種體驗如此熟悉,卻又仿如隔世。自從我成年以後,就很少有這種先驗的奇妙感覺發生。
正當我沉浸於這種久違的體驗,並感到心滿意足時,背後傳來了悉悉索索的響聲,將我從神遊中拉回現實。剎那間,我做出一個鬼差神使的決定,用很快的速度,把手機上的SIM卡拆下,夾在書里,然後才把書塞回書架。
反正在我的計劃中,逃亡路上,是絕對不會再用這張SIM卡。
轉過身去,床上的唐師正在醒來,看起來她對我剛才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
六
唐師坐起身子,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此時,床單從她肩頭滑落,跳出一對生動的寶貝。
正如我倉促中沒有取下手錶,唐師昨晚也沒有拿下她的金屬牌;此時,金屬牌鑲嵌在黑色橡膠套里,橡膠套鑲嵌在她胸前的溝壑中,金屬的銀,橡膠的黑,皮膚的白,相映成趣。
醒啦?我問,一邊走到床前,捏住金屬牌,俯身仔細觀察。這是個形狀跟四百米跑道一樣的橢圓型牌子,上面用銘文刻著:
TOM
MCJONES
688-045-6XX(這兩個數字模糊不清)
APO*
BPREF
初戀男友送的?我作出一副饒有興緻的樣子。
嗯,算是吧。
唐師一把攬住我,柔聲問,你餓嗎?我請你出去吃午飯。
我打趣道,對我那麼好,莫非你已經愛上我了?
少來。不過我倒是覺得,你很有親切感,好像我以前就見過你。
拜託,對白不要那麼例牌好嗎?
唐師笑了起來,我心想,還親切感,我再怎麼親切,也沒有畫著毛爺爺頭像的紙片親切吧?
七
說起紙片,我倒是想起來了,還沒有給唐師小費呢。我輕輕地推開仍然攬著我的唐師,把金屬牌塞進牛仔褲前兜,從后兜里掏出荷包,抽出一疊紅紙,裝作擔心她覺得被侮辱的樣子,把它們塞到了枕頭下面。
其實我心裡有數,擔保她能夠看出這疊紅紙的厚實。
我說,買條短裙吧,你的腿那麼美,我想看看你穿裙子的樣子。
唐師眼裡並沒有我預想中的光芒,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句。
裝吧,我心中冷笑,口中卻道,嗯,對了,還有一件事情要請你幫忙的。
嗯?
我想跟你借張銀行卡,最好是工商銀行的,最重要的是裡面沒有多少餘額。
你要來做什麼呢?
我含混其辭,卻又一臉誠懇地解釋,是這樣子的,我在工商銀行上班,這個月的業務量不夠,需要拿這些卡的賬戶,來增加業績。
八
可能是對做業績的辛苦深有同感吧,唐師沒有懷疑我狗屁不通的理由,反而一口答應了我的請求。
她說,嗯,我剛好有一張,我找找哦。
唐師摸索出坤包里的銀行卡,顯然她沒有發現我曾經動過這個包。她把卡遞給我,說,送給你吧,裡面只剩幾塊錢啦,密碼是860405。
沒有餘額的最好,反正有的話我也得把錢先取光。(我在取光這兩個字上面,加重了語氣)不過你要記住,千萬別去掛失咯,不然我的業務就泡湯啦。
知道了,長氣!唐師笑著點頭。
大事已成,我把銀行卡收好,準備找個借口走人。
此時唐師伸展她的長腿,下了床,輕移蓮步,赤身**地走向我,然後緊緊勒住我的脖子,把一顆小小的頭顱,靠在我並不堅實的胸膛上。
鼻腔里滿是她柔柔的發香,讓人充滿愉悅的聯想。我想,這女人是個妖精。
唐師柔聲道,我請你吃午飯,地點你選,賞臉嗎?
如果我此時拒絕了這個要求,讓她起了疑心,從而把剛到手的銀行卡掛失,那我的精心策劃就全部泡湯啦。
想到這裡,我答道,這是我的榮幸。
等唐師穿好衣服,我攬著她的細腰出了門。海市下午的陽光,頗有些刺眼,蒸發了我腦內殘存的酒意。
九
我把車子開到粵海酒店的停車場里,兩個人步行到地下購物廣場的負二層,在一家號稱澳式的茶餐廳,享用我們的午餐。我點了一個豬扒包,唐師則要了一份中式套餐。
這家店的上菜速度奇慢,等待的時間裡,我因為心懷鬼胎,懶懶地沒有交談的yu望,眼神失焦地望著對面唐師的胸口。
唐師可能誤會了我的眼光,以為我對她心口的那個金屬牌,抱有極大的興趣。她用左邊手掌在我面前搖了幾下,然後自顧自地講起了她的故事,這個故事,與她佩戴的金屬牌關係緊密。
如果當時我知道,這個不靠譜的故事,竟然與我日後逃亡路上遭遇的一樁兇殺案,有著先驗的聯繫――那我一定會花更多的耐心來傾聽。
十
以下,就是唐師所講述的,關於痴男怨女慘死在私奔路上的離奇故事:
從我的口音你應該聽出來了,我是廣西人。我老家在大新雷平鎮,那是一個邊陲小鎮,很靠近越南。
我的父母都是鎮上中心小學的老師,而我也就在中心小學讀書。
在我三年級的下學期,鎮上來了個風塵僕僕的異鄉客。他很瘦,穿著發黃的白襯衫,背一個黑乎乎的旅行袋,頭戴一頂鴨舌帽,脖子上還戴著一塊金屬牌。
他的行為比外表更怪異,他說,要來此地找一個人,一個女人。鎮上的人有的說他是騙子,有的說他是通緝殺人犯,更有人直接說他是瘋子。
在鎮上瞎跑了半個月後,他顯然沒有找到想要的女人,大家都以為他會就此離去;出乎我們意料的是,他竟然從瘸腳老王的手裡,盤下了我們學校門口的小賣店,看起來,竟然像要在鎮上紮根了。
更讓鎮上人意料不到的是,幾個月後,這個怪人竟然和我們小學的劉老師,這個鎮上公認最美,卻也最不檢點的女人――私奔了。
十一
這個外鄉怪人,特別喜歡小女孩。我每次去他的小店買雜貨時,他總是會送我一些零食,比如話梅糖、泡泡糖什麼的。
每次他要送我零食的時候,都會玩個小遊戲,他說,小小唐,來握握手,好朋友。當他鬆開我的手時,我手裡就多了一顆糖。小孩子總是喜歡糖的,我甚至覺得他比我爸還疼我。
他讓我叫他宋叔叔。
在宋叔叔私奔的前一天,我去店裡買肥皂,他仍然跟我玩握握手好朋友的遊戲,只是這次,他塞給我的,不是話梅糖,而是這個牌子。
他說,小小唐,宋叔叔快要走了,這個留給你做紀念。這句話有點怪,但是我當時只是一個小孩,所以並沒有想太多。
那個夏天異常地悶熱,第二天早上7點多,當我被熱汗捂醒時,發現爸爸媽媽都不在家裡了;然後我聽到教師宿舍樓下的操場上,傳來嘈雜的人聲。
原來,鎮上的人發現,一夜之間校門口開店的怪人不見了;但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學校里的劉老師,也跟著一起人間蒸發了。
十二
鎮上的人,回憶起劉老師放學后,總喜歡在小店裡與這怪人聊天,恍然大悟,原來這對狗男女早勾搭好,現在是私奔去了。
劉老師的丈夫是縣長的外甥,同在學校里當體育老師。體育老師暴跳如雷,發動許多鎮民尋找,一個星期後,終於在通往越南的一座山上,發現了宋叔叔跟劉老師的蹤跡。
確切的說,是發現了宋叔叔跟劉老師的屍體。
我們老家那邊,春夏多暴雨。他們兩人的屍體,被泥石流掩埋在一個山洞裡。鎮民們發現了洞口露出半截的鴨舌帽,十幾個人回鎮上去了鐵鎬,掘了半天才挖通,然後看見了洞內相擁而卧的兩具屍體。
那次去了的人說,其實,他們兩人私奔的準備工作,做的還是挺足的。據說,被發現時,宋叔叔手上攢著一支手電筒,從他們的旅行袋裡還發現了充足的乾糧和水。
而且這個被掩埋的洞,內部空間並不小;也就是說,他們就算被泥石流掩埋了,本來可以活到獲救的一天的。
那他們是怎麼死的呢?
體育老師在宋叔叔的日記里,找到了答案。這個答案非常詭異,以至於讓人高馬大的體育老師,讀起來都害怕得打顫。
十三
日記上記載著,私奔的二人跑到洞里躲避暴雨,沒料到被突如其來的泥石流掩埋了洞口。放棄了徒勞無功的挖掘后,他們依靠著旅行袋裡的糧食和水,希望被救,又害怕被救,心裡非常矛盾。但是總之,最初的兩天並不難熬。
到了第三天,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劉老師由於淋雨導致感冒低燒,在這天則演變成嚇人的高燒,然後在那天半夜,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就這麼香消玉殞了。
日記上寫著,「我」懷著巨大的哀痛,在山洞的最底端挖了個坑,將嫻(劉老師的名字)埋葬在其中。
而後三天的日記,字跡變得越來越潦草。
十四
4月26日
我醒來時,感到身邊胸口壓著一個硬物,打開電筒一看,原來是嫻枕在我的胸膛上。我非常開心,才知道原來嫻昨晚的病故,不過是一場噩夢而已。
當我輕拍嫻的臉頰,想把她叫醒,好告訴她我所作的這個噩夢時,卻怎麼也叫不醒她。我把手指伸到她鼻孔前,涼颼颼的,沒有呼吸的動靜。然後我搬動她的腦袋,脖子非常僵硬。
原來,嫻還是死了。
我起身來看,那個土坑依然在洞的最深處。嫻變得很重,我抱不起來,只好拉著她的腳,把她拖動到土坑裡,再次掩埋。
我心裡非常害怕,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4月27日
今天發生的事情跟昨天一樣。這簡直太可怕了。
我醒來時,嫻仍然那枕在我胸膛,睡在的臂彎里。只是她的後腦勺跟肩胛的皮都磨破了,露出白色的骨頭。還有,跟昨天相比,她臉上多了些屍斑。太可怕了。
我知道那是昨晚我拖動她時擦破的。
太可怕了。我想是我的精神出了問題。我第三次把嫻放進坑裡,蓋上土,然後在上面跳了很久,把土踩實。這樣的話,嫻就爬不出來了吧?
我要瘋了,希望明天不要再出現這種可怕的事情,不然我就要瘋了。
4月28日
一定是嫻在下面太寂寞,所以要我下去陪她。
哈哈哈哈
嗚嗚嗚嗚嗚嗚
哈哈哈
嫻,我來了。
十五
終於,等了足有二十分鐘的菜端上來了,此時唐師也停下了講述,望著我。
我拿起手中的刀叉,敷衍地問,講完啦?
講完咯。喂,你就不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呃,讓我想想,是不是宋叔叔有嚴重的夢遊症,每次睡覺時,都會把劉老師的屍體挖出來?最後宋叔叔實在受不了這種驚嚇,就自殺了?
唐師一臉的驚訝,咦,你怎麼知道?
我聰明嘛,嘿嘿。說完之後,我開始埋頭對付桌子上的豬扒包。
其實這個故事我頗為耳熟,有可能是唐師從某本地攤雜誌上改編而來。不過,客觀地說,與其它服務性場合聽來的知音體故事比較,這算是頗有創意的一個。
十六
我的經驗是,風月場所里打滾的女人們,往往會編造些似真似假的故事,來說明她們獻身於服務性行業,不是因為懶惰或虛榮,而是基於一些值得同情的原因。
故事內容比如父母患病,弟弟讀書,未婚夫殘疾,等等,總之,講故事乃是服務的餘興節目,目的在於一些博取同情分,好讓你下次重新點她的牌,成為回頭客。
當然了,作為聽眾的的我們,所說的也是真真假假,比如,我跟唐師說我姓李,其實那只是我繼父的姓,身份證上,我還是隨我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親生父親,姓宋。
但是,風月場所,逢場作戲,誰又真的在乎這些呢?
在我聽過的眾多故事中,唐師的這一個,多少顯得有些與眾不同,甚者讓我感到疑惑:
這到底是故事還是真事?作為故事它沒有明確的主旨,而且顯然缺乏搏同情的功用;但是如果把它當作真事來看,它又太故事化了。
但是唐師並沒有讓我疑惑太久,半個小時后,她便為我解答了這個問題。
十七
吃完午飯,我把唐師送回出租屋樓下。如你所知,酒吧里的女郎,當然都是晚上才開始上班的。
我為唐師打開車門,她下車面對著我,握住我的雙手欲言又止。我不禁覺得有些詭異,她不過是跟我共度一夜春xiao的賣酒女郎,此時竟深情得好像我前世的情侶。
我們就這樣一句話都不說,站在午後的陽光下。
三分鐘后,賣酒女郎唐師,竟然文縐縐地念了一句古詩,她說: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我不禁好笑,然後她命令我轉過身去。
我聞言照做,背後的唐師說,不準偷看喔……好了,現在轉過來。
搞什麼?
唐師雙手放在背後,臉上帶著頑童般的笑容,說,我們來玩一個遊戲。來,握握手,好朋友。
我已經猜到了,果然,打開手掌后,裡面卧著這個金屬牌子。
十八
我問,這個牌子對你而言那麼重要,你就這樣送給我了嗎?
嗯,因為你給我的感覺,很像家裡人。
唐師歪著頭想了想,又說,就像我過世的父親。
我心裡呸了一句,這是罵我長得早衰,還是咒我英年早逝?
轉念一想,現在她把這個鐵牌送給我,那她前面講的故事就解釋得通了,這其實是她整個她拉回頭客系統的一個環節。我想她一定是買了不少這樣的鐵片,給每個潛在的熟客送上一個。
果然,當我與唐師告別,鑽上車子並啟動后,她跑過來趴在窗框上,跟我說,下個周末還要來找我喔。
你那麼漂亮,又會講故事,想我不找你都難啦。
然後,唐師把她小小的頭顱伸進車裡,我們吻別。
有些吻是為了記取,有些吻是為了忘記。
開動汽車后,我想,如果不是明天就要開始逃亡生涯,終此一生不再回到珠三角的話,下個周末,我真的會回來再光顧她。畢竟,她是個長腿蜂腰的美女,我喜歡的類型;更何況,她編的故事不落窠臼,頗有誠意。
十九
我駕駛著坐騎,輕車熟路地上了高速公路,京珠再轉深汕,在鶴洲出口下高速。
在寶安翻身大道旁停好車,我從椅背的兜里掏出一個黑膠袋,裡面是四張不同銀行的借記卡,而且都是無折卡。加上剛剛拿到的工商銀行牡丹卡,一共有五張。接下來,我準備跑五個銀行,把100萬均勻地存在每張卡里。
這個過程讓我想起了《刺激1995》,電影里的安迪同樣拜訪了許多銀行。不同的是,安迪取錢,我存錢;安迪剛逃獄成功,重獲自由,而我則為了逃避牢獄之災,剛要踏上流竄之路。
為什麼我要如此大費周章呢?如果你置身處地,把自己當成是一個未來的逃竄犯,會很容易想通:用自己的賬戶,首先很可能被凍結;就算沒有凍結的話,每次取錢時,不啻於隨時通報警察叔叔自己流竄到何處。
而且,你總不會天真到打算背著一旅行袋鈔票,浪跡天涯吧?
廿十
把100萬存入銀行不容易,把100萬從銀行取出來,當然更不容易。
公司印章跟三叔的私章,都放在他辦公室的巨大保險柜內,我可沒有撬門溜鎖的的專業技能,不過這難不倒我,我可以曲線救國。我從三叔家的卧室抽屜里,找到了他的印鑒卡,拿到街上刻私章的地方,花個大價錢,照著印鑒卡把公章私章都刻了出來,最後把印鑒卡放回原處。
之後,我開支票,蓋印章,提前兩天跟銀行預約好。公司的對公賬戶往來支票,都是由我所填;三天兩頭地進賬、取備用金,也都由我這個財務總監經手,因此我跟銀行的櫃檯妹妹混得很熟,還一起看過幾場電影。
私刻的印章,跟銀行處保留的卡多少有些出入,我故意把它們蓋得稍微模糊,但又不至於模糊到引起懷疑。櫃檯妹妹在對印章時,我約她下星期一起看蜘蛛俠。
總之最後,我順利地拿到了這筆錢。東窗事發以後,這個櫃檯妹妹或許會受到牽連,但我也只好在心裡說聲對不起了。
這100萬是我逃亡的全部經費,考慮到內陸城市物件低廉,如果我理財高明的話,這筆說多不多、說少又不少的錢,也足夠我渡過餘生了。
廿一
終於趕在下午五點鐘銀行下班之前,把所有現金都存入賬戶,並且更改了所有卡的取款密碼。隨便吃了份KFC之後,我再次驅車上高速,前往深圳機場。
我並無乘著噴氣飛機開始逃亡的打算,把車開到這裡,是為了迷惑追蹤者。我把車泊在機場的停車場,看著旁邊沒人,便從車尾箱里,拿出早準備好的假車牌,把車前車尾的真車牌都換下,藏在車尾箱里。
作為一個初次逃亡的菜鳥,我理所當然地想,這種狡兔三窟、移花接木的小伎倆,至少能為我的成功潛逃,爭取一些時間。
我站在福克斯面前,跟他道別:永別了,我親愛的座駕;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寶馬。
以前工作煩悶,日子無聊,我總是期望一次純粹、漫長的出行;現在,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願望達成了。扔掉所擁有的一切,告別全部過去,讓最簡單的自己,走在路上。
而且,這次旅程,我擁有最充足的時間:我的整個下半生。
廿二
辦妥這一切后,我走出機場,上了一輛計程車,交代師傅,廣州天河區,天河廣場。
接到大單的師傅很興奮,很健談,一路不停與我扯淡,我只是隨意敷衍著。
胡思亂想中時間過得飛快,一陣子就到了天河廣場。付車資,下車,幾分鐘后我又攔了一部計程車,這次我徑直向著目的地,廣州火車站而去。
其實我對廣州這個城市,非常不抱好感,這裡有我一些不愉快的回憶。然而,半年之後,當我落魄天涯的中途,坐在大研古城的酒吧里,聽到一個小女人在音響里,若無其事地唱:
又經過了廣州火車站,車子開在路、的中央;你習慣性雙手握著方、向、盤,掩飾你的、另一半……
那一刻,回首廣州,這個我逃亡生涯的第一站,故事正式開始的地方――我心中的眷戀與絕望,或許比你所想象的,要更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