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衣警察》第三部分(38)
馬樹峰手裡機械地轉動著一隻茶杯蓋,沉吟了片刻才答話道:「季虹的案子,我原來一直沒有怎麼過問,最近因為有人對她的處理問題向市委寫信提意見,所以前幾天我也調捲來看了看。勞教三年嘛,我看還值得研究一下,過一兩天可以叫他們具體辦案的同志一塊來開個會。……啊,我們今天不是不談工作嗎。老施也累了。」施萬雲的話題卻依然執著在這個案子上,說:「對施季虹的處理,我是要迴避的。我現在同你們談這件事,不是作為工作而談的,而是作為一個了解季虹的人,也作為一個老法律工作者,同你們二位主管這項案子的同志談談個人的看法。我想這總是可以的吧。」屋裡靜下來,馬樹峰和喬仰山都沒有再打斷他的話,他疲乏的聲音繼續說著:
「季虹小時候,是個很好的孩子,我和宋凡都是很喜歡她的。我們愛她勝於愛萌萌。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當中,你們都知道,家裡全靠她了,她一個人帶著萌萌過,還偷著到隔離班來給我送過炒辣椒……」
宋凡插嘴說:「還給我送過味精呢。」
「從我打隔離班一出來,我就感覺出她思想上有些毛病已經很深了。偏激、絕對、目光短淺。十一廣場事件上她是很勇敢的,但實際上並不算一個十分清醒的革命者。她當然也是為了國家的命運而恨『四人幫』的,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不滿於自己當時的生活現狀。這些弱點,公允地說,是很難怪她的,連我當時心裡也都是有不少矛盾和痛苦的。她是一個孩子嘛,在那個亂世荒年沒有隨波逐流地墮落成壞人,已經是不容易了。我是個**員,革命快一輩子了,我多麼希望我的後代能繼承父業也做一個革命者,所以季虹剛生下來的時候,我們給孩子起的名是繼承的繼,紅色的紅。後來,她自己嫌這名字太俗太左,給改了。改就改吧,名字嘛,不過是個符號,不能說明多少問題。做革命的人,不在乎是不是一定要起個革命的名字。可是,可是,今天,當有人對我說,施季虹,你的女兒,是個反革命的時候,我是不願意相信的,怎麼也不願意相信的!我的女兒,她本來應該是一個革命者的呀!」
喬仰山的目光在施萬雲情緒激動的臉上動了動,似乎覺得此時應該出來說幾句寬解的話了。
「老施呀,你不要太激動,誰說季虹是反革命啊?這些年讓『四人幫』搞得,有些人還是那些習慣,對犯錯誤的人,不看全面,不看歷史,動不動就扣上一頂反革命的帽子,反革命那不又成了汪洋大海了嗎?季虹的問題,不管有什麼這樣那樣的說法,不管有誰上書言事,組織上總要實事求是嘛,是不會輕易把反革命的帽子扣在一個受過黨的培養教育,又有很好的家庭熏陶的失足青年身上的。」他說完,用嚴峻的目光掃了周志明一眼,然後把眼皮悻悻地耷拉下來。
「直一同志找我談的時候,我是很意外的。但是當我現在冷靜下來,當我讓自己只用法律工作者的客觀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的時候,我只能承認,他是對的,那個寫告狀信的人,他是講了真話的。我的女兒,是反革命,她的的確確是犯了反革命罪!」
「萬雲!」宋凡滿臉疑惑地站起來,直勾勾地望著施萬雲,像是在望一個陌生人。她驚慌地把手貼在他的額頭上,「你今天怎麼了,不舒服?老馬、老喬,你們先回去吧,他今天太累了。」她用懇求的口吻說。
「也好,今天不談了吧。」喬仰山附和著說。
「老宋,」馬樹峰反倒在沙發上坐穩了,「你不用擔心,我知道老施現在是最清醒的。」
施萬雲把目光移到宋凡臉上,良久,才說:「宋凡,你還記得我去北京之前和小虹發的那次脾氣嗎?你仔細想一想她這兩年思想發生的變化吧,我們的女兒,已經不是過去的虹虹了。我這次在北京想了很多,本來想這次回來認真和她談一談,可是,已經晚了,宋凡,我們給黨找了麻煩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唉——」喬仰山用厚厚的手掌慢吞吞地向後梳抹著像年輕人一樣濃密的頭髮,斟酌著詞句說:「你是政法書記,老施,對自己的孩子犯錯誤的事承攬責任,這個心情我們是理解的。」他說著望了一眼馬樹峰,似乎表示他的這句話自然也是代表了馬樹峰而說的。但見馬樹峰沒有做出任何響應的辭色,只好繼續說下去,「但是,但是,在組織處理上,還要根據全面情況進行分析考慮嘛。季虹這孩子,我還是熟悉的。這幾年可能是沾染了些壞思想,犯錯誤當然不是偶然的。可是錯誤該是什麼性質就是什麼性質,現在對認定反革命的限制是很嚴格的。老施、老馬,你們不要看我過去不是搞政法工作,對這件事我可是專門查了有關規定的,只有以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和社會主義制度為目的的犯罪才構成反革命犯罪。施季虹無非是羨慕西方那一套生活方式嘛,想出國留學嘛,出於這個目的泄露了一些國家機密,誣告了別人,情節當然是嚴重的,但還算不上什麼反革命。我們同被害人盧援朝也談了,他也表示了對季虹的寬恕。按照法律規定,對尚未成事實的誣告,是可以從寬或者從免的,啊。」他又向馬樹峰投去了尋求支持的目光。
馬樹峰這回開口說話了,「老喬,你知道我一直是搞公安的,對法律嘛,粗知一點兒實用條文,理論上也不大精熟。可是搞公安的和搞法律的人都有一個同樣的性格,就是認死理,絕不違心地苟同別人的觀點。你剛才講的條文是不錯的,可是對這些條文怎麼理解,恐怕就各有不同了。比方說,為了滿足個人利益而出賣國家機密的,究竟該怎樣確定這種犯罪的目的性?屬於反革命的,還是屬於刑事的?這種問題恐怕還需要斟酌。如果按你剛才的觀點,那恐怕誰也不能算反革命了。所以我說嘛,還是要請幾方面的人坐下來,開個會,統一一下認識再處理。你說呢,老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