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客棧怪緣 5
吃完晚飯,呂記想叫惠長妮去河灘一起揀石頭,但她仍然在沉睡,他放棄了。他倒不是真的希望揀到一塊戈壁灘上的奇石或水晶石,或者是和田玉。他主要是想再次看看能否與這位前上司溝通。
他想好了自己的計劃:明天早上在她醒來后,無論如何要和她談一次,如果發現她的存在一旦有對自己形成危脅的可能,他便決定果斷放棄這次旅行。南下十幾年,他不就憑著直覺,謹慎而安全地活到現在嗎?想到這裡,他便渾身感到一陣愜意和輕鬆。是啊,任何時候任何事,都不是問題,只要能夠產生一個叫計劃的東西,自己就是聰明人,而一旦自己意識到自己是聰明的,自己就有絕對理由進入幸福而無憂的歡樂中。
計劃是個好東西。尤其進退之中,同時存在兩個計劃。
他一個人,向這個村莊一樣的縣城外走去。他想如果能揀到一塊大水晶石,就花錢,快遞迴東完。如果揀到不太大的,就帶在單車後面的馱包里。如果揀到一個一般的,也能算得上奇石的,那就欣賞一下,明天走的時候,留在炕上,作為下一位騎士的幸運石吧。
他會完美地走完今年的行程。他可以選擇立即結束行程回到南方,他也可以選擇明天離開她,向著與前進相反的方向後退。他可以給小趙打個電話,告訴他與她在這裡相遇,並且透露出他與她根本就沒有一起騎行和沒有任何約定的事實,為以後麻煩的應對打下一個好的伏筆。當然,在有了如此之多的預備方案后,他並沒有放棄第四次進藏的憧憬。總之,他一掃兩天來的鬱悶的她到來后掀起的憂鬱高峰,開始變的歡快起來了。
他要在又一次入藏苦旅中,解決一個老問題,如果繼續自己的人生,直接的考題是:繼續留在南方,還是回到老家山西?是找一個女人作老婆,還是孤獨地一個人過完下半生?自己應當堅持寫作,還是為了求生,放棄理想離開創作這個窮行當?一切決定,要在大路上誕生;一切希望,從大路上開始。死亡的大路、思考的大路、歸真的大路。大路上是一個解決心理問題最好地方。讓自己流動起來,看著山、沙漠、戈壁,想著水,承受著熱,把自己放在輪子上,置自己於速度所帶來的一楨又一楨景像中。
讓自己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后,自己看待任何問題都存在一個自然的視角,然後任何問題都可能變成一個零或一個完美的句號。
縣城的中心地帶,有一個四方形的水泥碑,上端鑄著中國人偶像的頭像。碑上書寫著兩句最有名的標語。在中國各個地方,都有類似的標榜,也大致可以解釋半世紀的苦難根由。繼續向著城外走去,有形的東西,已看不到與古jīng絕國有什麼聯繫了,城外草木也許未被紅化,可以一窺歷史的延承。
有一棵胡楊,站立在不遠的地方,它雖然無頭無冠,甚至主幹上面的地方已經摧折,但是靠近地面的部分,卻依然旁逸出綠sè的少許嫩枝。彰顯著胡揚依然是胡揚,楊樹就是楊樹、柳樹就是柳樹的天理。
臨回紅星旅店的時候,他的心情比較舒暢了許多,因為他想通一件事,和她同屋,起碼他可以省下一半房費。或許明天中午,她可以請客,自己可以省頓飯錢了。她是一個於金錢大方的人,在所有同事中,算得上是最大方的一個人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呂記想睡在地上,但沒有沙發或凳子。
一夜意外的好睡,第二天一早醒來,呂記看到身邊是一個一身時尚打扮,時尚短髮的陌生女人,她半躺著似乎在專心看著一本書。他像看到了鬼似的心裡不由的一陣驚悸。
「惠長妮呢」?呂記問身邊的她,似乎又像是在問自己。
身邊的她像變了一個人,或者說原以為身邊睡的是惠長妮,早上晚醒來的他看到的卻不是惠長妮。
她不回答他,反而平靜地問他:「睡得好嗎」?
「你是誰」?他問。昨晚他剛睡下的時候,並不太好。後來睡著后,便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我?我是誰?一年前,我們開始認識,一個多月前你跟我說你要去旅行,昨天,我們又開始見面,我們是老朋友。我叫惠長妮。」她沒抬頭,眼睛仍然看著書。雖然她這麼說,但看樣子她似乎對他的疑問並不吃驚。她很會說話,話句中有音律內涵其中,言辭有力,擲地有聲。道行久煉,非同一般。
這時他才看清那是一本英文書,上面有林肯的畫像。
「惠總?你說你是惠長妮?你說的是哪個惠總」?
「呂老師,不要這麼大驚小怪好嗎,門外有耳,容易惹上麻煩,這裡可不是你的廣東,這裡還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呢,你再這樣,當地人會認為我身份可疑,會被當成特務給抓起來啊。」她從容地把目光從書上緩緩挪開,揶揄地看著一旁像被針扎過一樣的呂記。
這哪是極力推行正面報導、死見不得一腥半點批評xìng文章、以靠上zhèngfǔ標識身份、禁止替打工者說話的惠長妮?
這是一個臉上有豐富表情的年輕而且漂亮的女人。
難道我死過一次了嗎?我為什麼不認識剛剛離開一月的同事?
眼前的女孩子眉清目秀,年輕且漂亮。
「你這一個多月,經歷了什麼啊?怎麼就認不出我來呢?想不起來,不怕,說說我們過去的故事,說說《皮世界》,說說郭總,說說趙主任,然後你就想起來了。」她像雲一樣輕輕地說著話。他不知道她說的話的意思,但他聽清了她說的每一個字,和她說這番話途中的每一個間隔的長短,甚至是喘息的輕重。
他不知所措,就像白天和黑夜在他這裡開始了重疊。一瞬間,他想擁有這樣的昏亂和眩暈,又想象剔除夢境一樣,趕快睜開眼回到真實的現實。他害怕南方把生活搞的像夢一樣的那種感覺。在南方,他常常對著無人小徑,有著莫名的恐懼和愁煩。因為他一見到無人小徑,便會進行南北方對比、進行從前和現在對比。他為感受不到小徑的真實而心煩意亂。南北物質生活,倒沒有什麼可比xìng,jīng神生活,也說不上來。唯一的明顯的不同在於回憶中,北方的小路和童年是真實的,真實到他能看清一棵小草的長相。而腳下和眼前南方的小徑,讓人覺得自己是在一幅畫中,自己不是自己。於是,在這樣的感慨中,他會哭泣,會恐懼,會問自己,這到底是為什麼。
所以,他看到她,就有一點像看到南方無人小徑引發的感受一樣。
向東的地上的窗子有晨光進來,他想到了孤獨的像一根鞋帶一樣的馬路。他不再說話,閉著眼,順勢又睡了起來。走,搶在一切意外發生之前走。於是他突然滾出被子,滾下地,穿著昨天沒有脫掉的衣服,拿上昨天準備好的東西,推起晚上搬到屋子裡的自己的單車,閃出門外。
出城的念頭,就像突圍的念頭一樣。大路是他的天下,大路是他的朋友。大路、單車和速度加起來,那便是他能歌能唱能哭能想能躺能睡、把是搞成非能讓自己頭朝下腳朝上隨心所yù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