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19)

民 工(19)

些頭頭在日積月累的紅白喜事中已經法定,他們是那些能幹又有號召力的人,用山莊的話講,手一分嘴一分。三黃叔將他們發掘出來,組成他

每一次短短几天的領導核心,類似戰場上的臨時指揮部。三黃叔使用權力一點不比指揮官手軟,哪一個環節漏了步,他要厲聲厲色,「還能不

能幹!」他那口氣,好像一旦罷免,可是不得了的事。於是,他的下屬每過半小時,就找三黃叔彙報一次,「三黃叔,壽衣就剩上袖了」,「

三黃叔,桌子已經借好了」,三黃叔有了臨時的班子,就不再像昨天那麼忙了,他只坐定在院子東側的木椅上,手伸在衣兜里,將鞠廣大的錢

握在掌心。鞠廣大的錢到了他手裡,就變成了他的錢,項項支出都得找他,事情做到這個火候,三黃叔的心情,便如一葉扁舟飄在水中,輕盈

又自在。

新的一天,鞠廣大不比三黃叔那麼輕鬆,但似乎也不像前一天那樣沉重,肚子疼的事,劉大頭老婆傷人的話,手在錢箱里摸索時的疼,都彷彿

一些散放在柜子里的衣服,被夜這個偌大的包袱裹走了,裹得無影無蹤。鞠廣大坐在靈棚旁邊的椅子上——這是新的一天到來之後,三黃叔特

意給他安排的座位。這一天,他要在這裡接待歇馬山莊沾親帶故前來弔唁的人們。鞠廣大父母早亡,兩個姐姐鬧飢荒時被父親嫁到黑龍江,一

去多年沒有聯繫;老婆柳金香娘家在吉林榆樹,母親年前去世,剩下父親半身癱瘓在弟弟家飽食終日,沾親的自然不多。帶故的倒是要有一些

,他們是看著鞠廣大長大的山莊里的長輩,他們是出外那些民工們的爹和媽,如果不是大操大辦,他們前來幫忙的媳婦就代表了他們。大操大

辦使他們全體出動,他們其實是極不願意被代表的,可是沒有酒席終歸有失長輩人的身份。因為輩分,他們進門既不用上香也不用燒紙,他們

徑直來到鞠廣大身邊,他們顫顫巍巍地與鞠廣大握手,細眯眼睛打量鞠廣大,像打量他們的兒子一樣,目光慈祥、溫暖,還有一些疼愛。民工

舉勝子的爺爺,張民子的老媽,福興子的老爹,他們一個一個的來,他們又一個個被鞠廣大送到早已備好的座位上。應該承認,要大操大辦,

為的就是這一刻,可是,由於不斷地站起坐下,由於長時間地籠罩在多年少有的溫暖中,有一陣,鞠廣大有些迷離了,他走進了一個幻覺的世

界,眼前的世界在一片繁忙中變成了一個建築工地,在這個工地上,他鞠廣大再也不是民工,而是管著民工的工長,是歐亮,是管著歐亮的工

頭,是管著工頭的甲方老闆。鞠廣大由民工晉陞為老闆,只是一瞬間的事。因為在那個瞬間,他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一層層下屬機構,他將一個

工程承包給了三黃叔,三黃叔又將工程分細承包給工長,民工們便各負其責各把一方。與工地不同的是,作為工地的權力中心,他沒有像甲方

老闆那樣,一經把工程包出去,便很少露面,他鞠廣大才不是那種人,他要一直坐鎮堅守工地,與民工們同呼吸共命運;與工地不同的還有,

這裡的民工男少女多,這裡還實行尊老愛幼政策,老人和小孩子一律在一旁靜坐旁觀……鞠廣大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那笑容是真實的、深刻

的,瀰漫了臉腮和顴骨,他的小眼睛里終於嵌進了一粒葡萄仁,那葡萄仁是靈動的、活泛的,攜帶了少有的尊嚴和威風。

太陽升起之後,鞠福生被舉勝子家的從院子里攙出來。她給他戴了剛做好的孝帽,穿了十二尺白布縫製的孝衣,然後帶鞠福生到西坡山神廟為

母親報到。如果有吹鼓手,有成排結隊的親人,這該是個隆重又壯觀的場面,喇叭聲聲聲斷斷,穿孝衣的隊伍走走跪跪……殯葬改革將隆重變

成簡約,給亡靈報到的路,便成了寂寞的路,鞠福生和舉勝子家的一路上耳朵里只有沙踏沙踏的腳步聲。

鞠福生離舉勝子家的很近,舉勝子家的將一隻手扶在鞠福生的胳膊上,每走一步,韭菜和草灰混合的喘息的氣流都要流到鞠福生的臉上。三黃

叔將領鞠福生去山神廟的事交給舉勝子家的,許是因為舉勝子家的是鞠家的鄰居,與鞠家一牆之隔。多年來的比鄰而居,鞠福生對這個女人確

不陌生,他常能在上學和放學的時候看到她在院里忙活的身影。但長這麼大,鞠福生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挨近母親之外的別的女人走路,這使

他有種別樣的感覺,類似那種被母親親了的感覺。其實自從上初中那年,母親最後一次親他,就再也沒有親過他。那是他剛上初中的第一天,

那一天他放學回來,剛走進下河口的路口,就看見母親在菜地邊上沖他望。當他進了家裡推門進了西屋,母親竟風也似的颳了進來。母親進來

,從後邊扳過他的臉,狠狠地就是一頓親吻。母親邊親邊說,心肝,你從坡上下來,可真像個大學生,真像!媽就知道你不會錯。鞠福生永遠

不會忘記母親當時的笑容,母親的笑容燦爛極了,是那種菊花盛開般的燦爛。可是,一個月後,一個星期天,他頭痛學不進去,將自己關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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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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