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22)

民 工(22)

這一決定來得太突然,剛吃飽了飯有些犯困犯懶的人們再度忙碌起來。這一回鞠廣大真的要做一回大老闆了,他親自派人上村部去給殯儀館打

電話,親自催促壽衣快一點做,趕在火化之前穿上,重新安排晚上的酒席——因為等不到明天,今晚就是最後一頓酒宴了,要多買酒。鞠廣大

再也不坐在靈棚旁邊,他高聲大嗓在院內喊著,比劃著,因為長時間沒有進水進食,他的聲音沙啞而枯燥,彷彿從竹筒里倒出來的沙子。看著

鞠廣大同上午判若兩人,人們個個交頭接耳,這人怎麼啦?死了人怎麼反而……只有舉勝子家的不敢抬頭,三黃叔正在人縫裡一臉怒氣瞪著她

是在人們聚在靈棚里,給早已硬屍的母親穿衣戴帽的時候,鞠福生才溜出家門的。自從上午跟舉勝子家的從外面回來,他就覺得他該做點什麼

,飯後,看到父親的異常,做點什麼的念頭更是撒到濕土裡的豆粒,一下子發出芽來。他從院里溜出來,直奔後街的崗梁。他虛脫了似的,渾

身是汗,他的腿軟得不行,每走一步,都像踩到海綿里。但他還是帶著小跑,沒用五分鐘的工夫,他拐過後街,來到西溝他的目的地。鞠福生

的目的地是父親的朋友郭長義家。鞠福生站在院子里,朝屋裡看了幾秒鐘,他其實並不清晰他要來幹什麼,他只清晰他要來,他還感到冥冥之

中有股力量在推動他。推開郭長義的屋門,鞠福生在堂屋裡邁了幾步之後突然停住,他看到一個人正如期從屋子裡出來。

鞠福生來不及去看郭長義的表情,猛地就是一拳打在對方胸脯上,接著,兩拳三拳四拳五拳,他不停地出擊。可是,對方的胸部紅了,紫了,

卻沒有一點反應。?穴見插圖263頁?雪對方的沒有反應讓鞠福生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後來,他停止拳頭,拽住對方衣領,用力地推著、搡著

,結果,鞠福生卻像一隻被老鷹叼住的小雞一樣被對方叼出門去,直奔西邊的偏廈。郭長義把鞠福生叼到偏廈,扔進草糠,直直地盯著他,仍

不還手。這時,鞠福生看清了郭長義的臉、眼、下頦兒,他的臉彷彿被困了一個冬天的地瓜,灰灰的,眼皮像在醬缸里醬過的蘿蔔,皺皺巴巴

,下頦兒上的那片參差不齊的鬍鬚彷彿一個久離家園的逃犯。鞠福生等待他的反抗,只有反抗才能證明一切都是傳說,是誣衊,是陷害,可是

郭長義沒有半點反抗的意思,他不但不想反抗,縮著手的樣子好像一個認罪的人任你懲罰。鞠福生猛一用力,從草糠中爬起來,站穩,再一次

朝郭長義撲去。這一次,他用的不是拳,而是手掌,他打的不是胸,而是臉。鞠福生自己都不清楚他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兩掌上去,地瓜一樣

的臉立時變成紫茄子。郭長義的臉變成了紫茄子,還不還手。鞠福生徹底蒙了,他大叫起來:「郭長義是你害死俺媽——」這一喊確實好使,

郭長義不再無動於衷,他伸出手來,然而,他伸出手來不是反抗,而是一把將鞠福生摟進懷裡。他摟得很緊、很死,入了鐵扣一般,任鞠福生

怎麼掙都掙脫不出。郭長義把鞠福生箍進懷裡,開始說話。郭長義說,「俺對不起你媽,俺對不起她啊!」因為貼在郭長義胸上,鞠福生感到

他說話時,胸口一掀一掀。「你真的和俺媽有事?」鞠福生的聲音像被撕裂的紙一樣,絲絲響。

好像鞠福生的話是一把石子,而郭長義是一隻遭了石子的鳥,他漸漸失去力氣,鬆開鞠福生,撲到地上的草糠里,無聲地抽泣起來。他邊哭邊

說:「春上你家銀杏樹榦死,你媽白天晚上挑水,俺去幫她……俺早就知道俺不該去,早就知道,可是……」郭長義的話語一頓一頓,好像村

子壓井裡的水,必須壓一次用一下力氣。「那塊地澆完,俺到你家去過兩回,俺第二回就下決心斷了……俺用钁頭砸斷腳趾再也沒去,好幾個

月了,可是她,她卻走啦……」

如一個孩童在野地里遇到一個臨產的產婦不知該作何反應,當事實真的被確認,鞠福生大腦一片空白。他沒有經歷過男女之事,但他從書本上

知道那是最最不好把持的事,是像鬼魂附體一樣難以掙脫的事。許久,鞠福生警醒過來,死死地盯住郭長義:「不管怎麼樣,就是你害死了俺

媽,你小心你的腦袋,你最好到外面躲一躲,俺爸不能饒了你。」說到這裡,鞠福生看見了他的初衷,那股冥冥之中推動他不顧一切跑出去的

力量,是要他奔向這樣一個初衷的,他太了解他的父親!只是他想不到進了郭家的門,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讓他迷失了初衷。

然而,就在鞠福生說出這句話,欲離開郭家時,一個人閃進院內——他的父親。

看見父親,鞠福生大腦嗡的一聲,心立時慌了起來。他不知道父親能做什麼,但他知道父親絕不會不做什麼。他下意識挪了一下腳步,站到郭

長義一邊——郭長義這時已經從草糠中爬了起來,突如其來的恐懼使他整個人都萎縮了,變形了。這樣的時刻,他知道早晚會到來,他有著充

足的精神準備,可是臨了,他還是不能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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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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