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馬山莊的兩個男人 (22)
豬肝色的臉,一圈圈轉著,最後,當不得不離開村部,拐回村西前邊的小道,他猛地朝路旁的一棵小樹撲去。
他撲向它,先是朝它揮拳,而後便用腳胡亂踢著,踢著踢著,他大叫起來:「劉大頭,你給我聽著,你沒贏,你早就輸了,你雖佔了柳金香的
身子,可你沒占成柳金香的心,她的心是我的,我的——」
這樣的話,在憤怒剛被解放出來時,郭長義並沒想到它,即使在向村部奔去的路上,他也沒有想到它。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按預期的打算,順
理成章遇到劉大頭,狠狠地報復一次,他絕不會想到這樣的話。然而,事情往往不由你打算,現在,他不假思索地吐出了那樣的話,那樣的話
一經郭長義吐出來,自己把自己嚇著了,他的眼睛驀地一亮,彷彿他吐出的不是話,而是一個魔鬼,一瞬間,他嚇出一身冷汗。
……在粗暴地佔有了柳金香的那個夜晚,身體里的感受是怎樣的排山倒海,郭長義已經忘了,他只記得當時心裡的那個念頭:劉大頭報廢了柳
金香,他要進一步報廢,他要讓柳金香真正感受到他的力量,要讓柳金香堅決退掉劉大頭派的義務工。可是當他做完了那樣的事,從柳金香身
子上爬起來,看著眼前赤條條的女人,他竟突然地慌了起來,就像一個不想闖禍的孩子在不知不覺中闖了禍一樣。他慌了起來,一步步往後退
著,眼睛里閃著駭人的光。在退到門檻邊的時候,他伸出兩隻手,狠狠地扇起了自己的耳光。就是這時,發現郭長義扇起自己的耳光,柳金香
忽地從炕上爬起來,胡亂地穿了衣服,再次朝郭長義撲去,她邊撲邊說:別這樣長義哥,你是好心,你是為俺好,你和劉大頭不一樣,俺不怪
你……
你沒占成她的心,她的心是我的!這是一句什麼樣的話啊!這樣一句話,述說的是一種事實,是在柳金香心裡,劉大頭沒有郭長義有位置的事
實,這事實其實早就存在了,只不過一段時間以來,它被驚恐和悔恨遮蔽了,一直藏於地下而已。現在,它拱出地面了,它通過郭長義的嘴拱
出地面,是憤怒的結果,更是出於一種本能,如同當初佔有柳金香那個瞬間。然而,這樣一句話,一經拱出來,便不再是一句話,而是一股力
量,一股促使郭長義在劉大頭面前站穩站直的力量。
在鞠廣大忘掉柳金香,一心陶醉在親情的無中生有的日子裡,一個早已埋到地下的女人的聲音在郭長義的生活中破土而出了。這一天,任舉勝
子媳婦怎麼來叫,郭長義都堅持不去參加鞠廣大的婚禮,他不去,絕不是因為他還恨著劉大頭,而恰恰相反,完全因為他已經沒有了憤怒。他
不去,是他想靜靜的,沒有打擾的和那樣一句話呆在一起。在那個日子裡,郭長義最願意的去處,是那座曾經指給劉大頭看,上面長了一派參
天大樹的老牛山。他選擇這座山,跟樹無關,跟山有關,跟山的高和離歇馬山莊的遠有關,就像曾經想上孤山看朋友跟朋友無關只跟遙遠有關
一樣。因為只有遠,才使他有機會遠離身邊的現實,而回到心裡的現實當中。郭長義心裡的現實,自然跟想上孤山時不一樣,那時他的現實是
劉大頭和鞠廣大連襟讓他看到自己的慘敗,而現在的現實是一個女人的一句話讓他看到他的勝利。看到了勝利,這是郭長義心裡現實中最最重
要的現實,是那現實中最最閃光的地方。在那句話冥冥之中從地腹深處解放出來的日子裡,郭長義無論在家裡還是在街上,無論在人前還是在
背後,都有一種喜滋滋的勝利者的快感。當然了,咀嚼勝利快感的最佳地方不是家也不是街上,不是人前也不是人後,而是既能看見家又能看
見街,既在人前又在背後的老牛山上。這裡開闊,這裡能夠一目了然那些幫鞠廣大忙活婚事的人們,這裡安靜,這裡能夠聽到一個女人在嚶嚶
哭泣中的喃喃細語:你和劉大頭不一樣,俺不怪你。關鍵是,這裡因為寂靜,郭長義覺得柳金香的話語會被整個歇馬山莊人聽到。
勝利者的快感,在鞠廣大結婚這天晚上,達到了極致。那一天從老牛山回來,郭長義炒了一盤雞蛋,一盤花生米,燙了一壺酒,飯桌上自斟自
飲。郭長義一邊喝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老婆一些有關鞠廣大婚禮上的事。雖看不慣鞠廣大老婆剛死就找女人,但腿腳能動了,總歸坐不
住,需要到熱鬧場合散散心。其實他的老婆在那天晚上表現得相當反常,一雙小眼睛長時間地斜睨著他,好像要在他身上驗證著什麼。可是郭
長義對這一切毫無察覺,只是一遍遍逼老婆講述白天的情景。老婆的講述,自然是連嚼帶罵,什麼鞠廣大那個喪良心的雜水滿臉帶笑,什麼黑
牡丹那個妖里妖氣的雜水黑臉擦得就像驢糞蛋掛了霜,什麼劉大頭陪鄉上來的雜水光「馬尿」就喝了好幾箱。老婆句句帶著雜水二字的罵,自
然有著豐富內涵,是連帶著郭長義一塊兒的,可是郭長義什麼也聽不出來,他只是得意地聽著,在他耳朵里,老婆的罵根本不是罵,而是在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