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2)
讓鞠福生想起母親多年之前的擁抱,那溫暖由一種氣息生死,在飯菜還沒有流到他的胃之前,就讓他輕盈起來。他們提前進入了他們一年當中
快樂的時刻,或者,因為這種溫暖的鋪墊,使他們進餐的快樂有一個質的飛躍,一個可喜的高度。怎麼說呢,反正,吃飯和搶著吃飯,在年輕
民工的生活中,在鞠福生的生活中,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是一件他們不想體會又不得不體會的好事。鞠福生就是在這樣深深體會溫暖,並
由溫暖漸而進入快樂的時刻,被一個人從隊伍中拽出來的。
鞠福生被一個人從吃飯的隊伍中拽了出來,繼而,鞠福生看到,他的父親穿過人群,朝食堂外邊走去。鞠福生愣了一下,之後,放下一直將飯
盒舉在頭上的手,一聲不響跟在後邊。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那暖烘烘的輕盈的感覺在離他遠去,瀰漫在鼻子外邊香噴噴的飯味被一
股黏膩膩的風替代。有一刻,鞠福生停下來,朝後邊的打飯口望了望,想返身回到隊伍中。他想不通,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不能等吃了飯再說?
!
父與子在腳手架下走近的時候,只聽鞠廣大沙啞著聲音說:還搶什麼飯,你媽死了!搶飯和媽死了,沒有必然聯繫,可是媽死了,確實不能搶
飯,這是必然的。媽怎麼能死了?鞠福生顯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直直盯著父親,但父親沒有重複剛才的話,只接著說:趕緊收拾東
西,趕下晌火車。
鞠福生一時間愣在那裡。媽死了,理性告訴他,這是天塌下來的禍事,可是感情上,鞠福生卻找不到悲傷的感覺。在那樣的時刻,鞠福生非常
想找到悲傷的感覺,想哭,可是,他找不到。他除了感到餓還是餓,只有餓在他的感覺里是真實的,是不可抗拒的。他的眼前,一直晃動著李
三和宋奎的身影。
隨父親一道,鞠福生也朝三號樓的樓殼子走去。這是他們居住的地方,才搬進不足半個月。樓殼沒有起來之前,他們住在建築區外邊的工棚里
,是幾輛舊客車的車體。因為車體太薄,經不住日晒,棚子里熱得晚上無法睡覺,加上臭腳汗腳招來蚊蟲,工棚簡直就是廁所一樣的氣味。在
那廁所一樣的工棚里,鞠福生度過了長這麼大以來最最痛苦的日子——那是所有當民工的人都要經歷的第一次——第一次住工棚,第一次與臭
鞋爛襪漚在一起。鞠福生永遠不會忘記他的第一次,翻過來,是濃濃的汗臭,覆過去,是濃濃的臭汗。有一回,剛一翻身,身邊民工的一聲響
屁正好沖他放出,他於是哇的一聲,胃腸開始翻江倒海。那天晚上,要不是兜里沒錢,要不是想到父親會發火,他很可能就登上了回鄉的火車
。他沒走,他咬了咬牙,度過了最初的日子。後來工地施工緊張,每天要干十幾個小時的活兒,由疲累生成的睏乏便拯救了他的夜晚,臭氣沖
天的工棚成了鼾聲淋漓的溫柔鄉。有時起夜,也聞到臭味,但來不及體會就混沌過去。搬到樓里那天,工地上下一片歡騰,鞠福生和幾個小青
年抻著嗓子吼了半夜,他們都是十**歲,都是第一次出來當民工,亦都是第一次住進自己蓋的樓里,雖只是一個空殼,但那裡寬敞,通風透
氣好,他們篡改了江濤主唱的《愚公移山》的歌詞,他們唱「蓋樓難啊,住樓更難,可是後來人,為你感嘆——」他們本是為自己的解放而吼
,可當吼出這樣一句歌詞,鞠福生真的體會到自己住在自己勞動成果里的快樂。可是,就是那天晚上,他挨了父親的耳光。黑燈瞎火,他並沒
看清打他的是誰,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父親。父親打了他,卻沒說一句話,轉身就走。摸著呼呼發熱的臉腮,鞠福生憋足了勁,猛地又亮了一嗓
,「可是後來人,為你感嘆——」聲音把樓道震得顫了起來,但聲音沒有引回憤怒的父親——父親管他,卻絕不希望別人知道他是他的父親!
因為民工們轉移了戰場,工地上分外寂靜,日光從天空灑下來,掉進腳手架的方格,使鞠廣大穿在樓道里的身影有些迷離。自鞠廣大清醒是自
己遭遇不幸而不是其他什麼人,便決定做兩件事:第一,找兒子;第二,取回工具。鞠廣大再次攀上腳手架,鞠廣大明顯感到身子發軟,腿發
飄,以致攀到樓頂時,眼睛突然一黑,天旋地轉起來。鞠廣大握緊鐵架,閉上眼睛,許久不敢抬頭。當眼前閃爍的金星賊一樣溜走,鞠廣大才
抬起頭來,睜開眼睛,他看到了那隻平平的泥板和乖乖的瓦刀。它們躺在那裡,靜靜的彷彿已經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實上,主人清楚了,它們
自然就清楚了,它們跟了鞠廣大十幾年了,它們相互磨光了平面,磨尖了利刃,一對兄妹一樣跟隨他走南闖北。可是,當鞠廣大把它們拿到手
中,一個念頭在心頭忽地一閃,老婆死了,要它們還有什麼用嗎?
不管鞠廣大願不願意他的兒子像他,或者,他像他的兒子,此時此刻,有一個感受,他和他的兒子是一樣的,那就是,哭不出來,找不到悲傷
的感覺。鞠廣大取回工具,將它們卷進行李,鞠廣大一遍遍想,老婆死了,老婆從此閉上眼了,看不到他鞠廣大也看不到兒子了,更看不到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