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4)
二就把他們打發了。他們之所以容易打發,正是在見到錢時,想起了養他們的爹媽。於是,他們先是為這麼容易就被打發了感到沮喪,然後就
為怎麼向在家盼了一年的爹媽老婆交待花費腦筋,日光在那樣的日子裡從來就沒有清爽明媚過……失望是每一年都要經歷的,可畢竟三分之二
的工錢也是在家種地難以掙到的,希望就從來沒有被束之高閣,它們近在眼前,它們鋼筋擎起大廈一樣擎著他們的日子,然而,當了十幾年民
工的鞠廣大,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連三分之二工錢都拿不回家,他會半途而廢,他會在那個奔向希望的途中就離開工地。
從工地上轉回身,鞠廣大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他終於看到自己的感情。鞠廣大看到了自己的感情,卻不是因為老婆死了。是老婆死了才使他撤
離工地,但此時此刻,擊中他心中那個柔軟部位的,分明是堆砌的磚瓦石塊,是高聳入雲的腳手架,是一日日都在變樣的樓體,分明是與那個
堅硬物體的一步步遠離。鞠廣大在一步步遠離三號樓時,一股悲慟之情一下子涌遍了他的全身。
工區共十四棟樓,三號樓在工區的最裡邊,從三號樓到工區門口,需繞三個「工」字形的彎,鞠福生早已不在鞠廣大視線里了,倒是有一大幫
民工迎面而來——他們是三號樓的民工和鞠廣大的小工。他們知道鞠廣大的老婆死了,他們當時著急吃飯。現在,吃飯的事已經解決了,他們
胃裡有了底氣,他們有了充足的力量和精力同情他們的同行。他們兵分兩路,在靠近鞠廣大時停了下來。沒有任何人說話,只有獃獃的目光和
粗粗的鼻息。鞠廣大抬了抬眼皮,悲慟使他眼窩裡的潮濕就要脫落,於是他趕緊將目光掠過大家,徑直向前方看去。鞠廣大沒有停步,鞠廣大
不想長時間泡在大家同情的目光里,鞠廣大尤其不想泡在大家吃飽了飯之後射來的同情目光里。可是,就在他希望有一個空蕩蕩的前方搭救他
時,他的眼前出現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個頂個兒手提空飯盒,仰著那張因吃飽了飯而漲紅的臉,他們接受了誰的命令似的,早早地站在前邊
的道路上,堵住了鞠廣大的去路。鞠廣大徹底蒙了,他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他們獃獃的樣子使他眼角的潮濕瞬間不翼而飛,一股恨意不知不
覺頂上了他的心窩,媽的,你們吃飽了飯!你們又沒有死老婆!團團圍攏的民工們想不到鞠廣大會不看他們,更想不到會無視他們的存在往人
縫裡擠。人群不得不開始涌動,給鞠廣大讓出一條縫隙。鞠廣大走進這條縫隙時,只聽有人說:「幹了六個月,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得要錢
!」
鞠廣大終於明白大家堵他的意思。可是,這意思沒有走進他的心窩,他也沒有被這意思打動。老婆死了,他哪裡有時間在這裡等要工錢,他眼
下最要緊的是快一點離開工地,去趕下晌的火車。工地上依然很靜,民工們悄悄錯動著身子,回望著鞠廣大陀螺一樣的後背,那後背在雜亂而
闊大的背景上一躥一躥,先是一塊石板,之後變成了一塊磚,再之後,在工區的盡頭,消失了。
是在走近702路車站時,鞠廣大才萌生回去要錢的念頭的。那時他看到了正準備零錢投幣的人們。他的手於是伸進兜里,去摸兜里的錢。他
要摸出和兒子坐公交車的錢,還要摸出和兒子坐火車的錢,是這一摸,一股力量從身體的某個部位摸了出來,沖他的心臟擊去,讓他心口發疼
。剛才,他還好好的,他拒絕了民工們的好意,一點也沒為錢所動,然而現在,一個由數字織成的網經他一摸,在他血管里張開了——六個月
,六個月的工錢!除去吃飯,一個大工少說也有兩千五百塊,再加上兒子,三千塊錢白白丟進水裡。這且不說,他還要搭進往返路程的車票,
他還搭進了半年的飯錢,他等於整整半年只有支出沒有收入。巨大的心絞痛絲絲隱退的時候,變成一縷無形的旋風,使鞠廣大暫時忘了回家奔
喪這一主題,驀地折身返回工地。鞠廣大忘了走出已久的兒子,忘了工地曾經的規定,在返回工地短短的路途中,他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干
活不給錢,沒有這個道理!
可是,當鞠廣大推開十二號樓工長辦公室,一個場面讓他驚呆了,他的兒子正在抻著脖子大叫:給錢給錢,憑什麼不給錢?站在兒子對面的,
是三號樓工長歐亮。他冷冷地看著脖筋暴突、行李在後背直顫的鞠福生,那淡然的樣子好像早已經把話說盡了,再也不想說什麼了。鞠廣大能
夠想到他都說了什麼,比如「沒用,我又不是工頭,不是老闆」。他的兒子找他嚷原本就是一個錯誤,他只不過是工頭的一條狗,就像三號樓
的民工都是他的一條狗一樣。可是,在工地上,他是他們父子認識的、跟他們父子有關係的惟一一個頭頭,他為他們記工、下賬,他監督著他
們的幹活質量、衣食住行,民工有時來不及上廁所,在樓道里解手被他發現,罰不罰款都由他說了算,他憑什麼只管罰款不管給錢,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