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我的「女民工」生活(1)
李菁2001年5月進入《三聯生活周刊》,任社會部記者。此前,1995年7月在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任編輯,2000年10月,在《中國青年報》報業發展中心任記者、編輯。
大學畢業后,我在一家名頭算響的大公司扮演御用文人的角色,但養尊處優的生活過得越久,心裡越沒來由地空虛。奉獻了五年的青春之後,毅然決定投入"圍城"外火熱的生活。
我所在公司的上司是個酷愛讀書的文化人,每周到三聯書店掃書。因他的發現,辦公室便多了一本《三聯生活周刊》。那時工作清閑,每期都看得極為細緻,連那兩頁的美國圖書排行榜都一字不落地看完(編輯部後來有過一次是否繼續保留這個欄目的爭論,我斗膽支持了一下,但也沒挽回它的命運)。2001年4月在網上偶然看到生活周刊招聘社會部記者時,我心裡怦然一動。
也許是看走了眼
見面那天李鴻谷大人談話的具體內容我已想不起來,只記得在他那一句緊似一句的追問之下,我內心一腔悲憤,早有了拔腿便走的衝動,覺得從上學那天起,就沒被如此刁難過,暗下決心與"三聯"就此了斷。但李大人好像渾然不知我對他的咬牙切齒,沒過幾天,打來電話問我何時再來,我支吾半天,終是不好意思凜然告之"不想去"。"再去看看吧。"我給了自己一個台階,誰知就這樣稀里糊塗地呆了下來。
我至今仍對見面那天所受到的精神折磨耿耿於懷,以至現在每有機會我還跳出來控訴他。李大人像個無辜的孩子一樣喃喃自語:"我真的有問題嗎?"偶爾也會不無委屈地解釋,是想藉此知道每位應聘者"認知的邊界"。後來經常能看到來自全國各地的"三聯"信徒,懷著無限嚮往走進辦公室,跟李大人談話過後人仰馬翻、痛不欲生的場景,難免心生同情。雖然經李大人確認,我是目前在職的社會部記者中惟一被正式招聘進來的,但我始終認為那是他一時昏頭看走眼的結果。
與社會部眾多"好孩子"出身的記者相比,李大人是個後進青年變先進的典型。我常開玩笑說李大人之所以對新人百般刁難,很可能是自己做學生時是常被好學生告狀的壞孩子,雖然後來一不小心變成好人,但看到"好學生",潛意識仍有挑戰和征服的**。
與李鴻谷相處久了,發現他其實算是寬厚的人。社會部的頭頭,有時是個兩邊受氣的角色,一面要率領麾下寡男眾女(目前社會部只剩下朱文軼一男丁)承擔"硬新聞"的那一部分,在"國泰民安"的時候也要搜腸刮肚地找到足夠"硬"的東西;另一方面,還要兼任"指導員"一職,應對我們周期性的工作低潮、思想波動,承擔我們不敢對主編髮泄而轉嫁到他身上的怨氣。每個新來的記者起初莫不是對李大人唯唯諾諾,不敢造次,時間一長便知他當初的"刺"原來只在業務層面生長。平素在辦公室里,我們經常當眾編排他的笑話,李大人也不急,說多了,他頂多無奈狀地長嘆一聲:"你們這幫壞人啊!"不過偶爾,他還是有幾分懷戀地講自己當年當古惑仔、一腳(還是一拳,記不清了)擊落對方兩顆門牙的輝煌,每聽到此,我總倒抽一口涼氣,暗自提醒自己最近不要欺他太甚,但沒幾天,便又蠢蠢欲動。
行萬里路識萬般人
我到"三聯"正經做過的第一個稿件是關於"大舜號"海難的審判。之前對發生在家鄉的那場海難印象深刻,於是主動提出做這個報道。後來家人幫助找到一遇難者家屬,我暗自慶幸運氣好,在電話里一口氣和他談了三個小時,聽筒從左耳換到右耳,再從右耳換到左耳,聽他講他的哥哥在"大舜號"沉沒之前一直和他保持通話、冷靜交待自己的後事、托他照料年邁雙親的細節,以及他們對海難營救及處理方式的不滿。他講得悲切,我記得詳盡,直到兩耳和太陽穴都神經性地疼痛起來,才掛下電話長舒一口氣。我強按心頭的喜悅向李大人做了彙報,想就此動手開寫。不料李大人面無表情:"很好,不過一個不夠,繼續找,至少要採訪8個家屬!"
我一聽就懵了。採訪一個尚且不易,還要再找7個!茫茫人海哪裡去找?心裡千萬個不滿,但初來乍到,也不好發作。只得硬著頭皮拿著電話本把大連的同學、朋友悉數打一遍,真是七大姑八大姨都用上了。在我的逼迫下,他們又在周圍發動了"地毯式搜索",勉強搞到7個人的電話號碼,其中兩位倖存者又冷冷地拒絕了採訪要求,待輾轉聯繫上這5位家屬、採訪完他們后,我覺得快要虛脫了。
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樣的日子。為了一個3000字的稿件,可以找到十幾人、甚至幾十人。名單列了長長一串,一個一個地騷擾,真有寧可錯殺千萬,也決不漏掉一個的感覺。那段時間心理壓力極大,連晚上做夢都在打電話找人。醒來暗想,這樣的日子可不能久過。但我後來意識到,這種採訪方式幾乎成了每個社會部記者的入門訓練。扛過這一道關口之後,面對一個新的選題時,就可以有效率而準確地切入,不再會有茫然無措之感。
到"三聯"后聽說社會部記者要經常出差,我心裡一陣暗喜。小時候有不少抄在小本上的名言警句,其中最喜歡的一句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後來又加上一句"識萬般人"。那時整天幻想著像三毛一樣,背起行囊四處周遊。長大之後方知道,平庸如我,只能和大多數人一樣過著柴米油鹽的生活。借出差之機實現我"行萬里路"的心愿,是我那時一個小私心雜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