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咖啡店之歌》41(7)
背靠著崖壁,大風吹來鼓脹起馬蒂的袍子。站定之後,馬蒂才發現他們已爬上了大山的三分之一高度。馬蒂隨著耶穌坐下休息,俯瞰山下的景色。
太陽剛爬過山巔,一瞬之間,馬蒂和耶穌坐著的隱蔽處變成了向陽面,四周頓時明朗起來,大山在原野上投下的隱影也逐漸收攏,陽光照亮了山下的那個死村。
從這裡看下去,四周平野開闊,死村就在他們的下方。馬蒂看見了村子里的褐色草屋像一朵朵香菇一樣,呈橢圓形狀排列。她看見了村子里的小廣場和村口的樹叢,熟悉的景象,但在馬蒂眼底卻又是另一番風景。
因為坐在此刻的高度,馬蒂不只看到了死村,她的雙眼看見了死村外更多的地方。她對於自己所見驚訝不已。這個死村看起來不再陰氣森森,事實上正好相反,馬蒂看到了一片繁榮的生命力。
死村外面,是廣闊的乾草原疏林地形,馬蒂一路走來,對這景象自然不陌生。但是旅途上的她卻忽略了另一個重要的角色,那種長著像虱子一樣的種子的細鉛筆狀植物。馬蒂自己把這植物取名叫做刺蘆筍。
刺蘆筍靠著途經的動物,將它難纏的種子播送到遠方。如果一直沒有人獸經過,那麼長久的等待之後,它那虱子一樣的種子就枯萎掉落到枝梗底下,長出新的嫩芽,在母株旁衍生出新的刺蘆筍。
從現在的高度看下去,馬蒂才知道,看起來毫無意義隨處生長的刺蘆筍,原來是這麼有規模、有計劃地在發展它的巨觀生命體。每一棵刺蘆筍,都先從母株四周繁殖出一簇綠茸茸的刺蘆筍地,然後朝向最近的另一簇生長過去,締結成一條帶狀生長區;而成型的帶狀刺蘆筍叢,又會朝最近的另一片帶狀刺蘆筍蔓延,最後聯結成更大的帶狀刺蘆筍王國。
現在馬蒂看到的就是,從曠野上四面八方合縱連橫而來的刺蘆筍,像一隻綠色的巨型手臂,以季節為單位,緩緩地伸展過來,正要掩上死村的現址。而死村所處的位置,無疑是曠野里的水源地。
淺綠色的、強韌而善於等候的刺蘆筍,是曠野里不動聲色的贏家。它此刻正以充滿生命力的綠爪,延伸向那個黑暗的死村。陽光下面,馬蒂看到刺蘆筍青蔥昂揚的姿勢,活潑地搖曳在風裡。
對人來說,是個凄涼的死村;在曠野里,這是另一片生機盎然的滋養美地。
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馬蒂的眼裡結成了淚水。她的眼淚滾落到地面,變成山縫裡一株小草的快樂食料。
一個村子死了,馬蒂非常悲傷,因為她終究是一個人,有著人的感情。
但如果不以人的角度去觀望呢?那麼就沒有悲傷的必要,連悲傷的概念都沒有了。人和大地上的所有生物一樣,活過,死了,存活下來的繼續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不管是橫死,暴死,悄悄地死,寂寞地死,整群地死,死於天災,死於戰爭,結果都是一樣,只有人才會為了死亡而悲傷。
而大自然不用人的觀點。它集合了萬物的生滅、增減、垢凈、枯榮,大自然不用人的觀點,大自然沒有人的悲傷。
看著死村外圍欣欣向榮的刺蘆筍叢,馬蒂回想到了在海上的經驗。她為了耶穌不願意搭救一隻巨魚而怒不已,那是因為她充滿了人的感情而耶穌沒有。因為耶穌沒有人的感情,所以魚的死亡於他不是苦惱,所以村子的死亡於他不是負擔。
人的感情,到底是一種高貴的本質,還是作繭自縛的未進化象徵?馬蒂陷入了思索。一個嶄新的感覺正在萌生,從山上俯看這點點綠意的曠野,那死村帶給她的感傷正在淡化中。
耶穌在這時候站起身,繼續往山上而行,馬蒂踏著他的足跡跟了上去。
接下來的山勢險惡多了,即使踩著耶穌的腳印,馬蒂還是不時失去平衡,走得險象環生。耶穌總是在最緊要的關頭伸出手來扶她一把,使她不至於滑落山崖。凜冽的寒風刮來,將她滿頭的汗珠吹乾,帶來了一陣涼意。他們埋首於向上攀爬,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體能的負荷已經到達極限,馬蒂的雙腿疲軟無力了,兩手也開始發抖,抓不住岩壁,他們已爬過了這座大山的中間段。馬蒂在夕色中往山巔仰望,看見尖錐形的山巔已在前面不遠,最頂尖處可以看見似乎有一棵樹。真不可思議,這座死寂乾枯的大山上,連寸草也要歷經艱難才能存活,在那山巔之上竟長得出一整棵樹。
大山的最後一段山路太過陡峭,馬蒂估計還要好幾個小時才可能爬得到巔峰,而她此刻太累了,只想坐下來休息。幸好耶穌在一片巨岩之前停步了,攤開了毛毯坐下,這表示他準備在這裡過夜。巨岩旁邊不遠一處的岩壁,有一個橫形的天然凹陷,寒風灌不進來,正好讓馬蒂很舒服地坐卧在其中。她在凹洞裡攤開了自己的毛毯。
才在洞里坐好,馬蒂就看到眼前滿天橘紅色的晚霞,她不禁又從洞中走出來,往山下碕望。她被眼前的景色震懾住了。
他們現在身處在接近雲端的高度。從這裡望下去,大地又是全新的風景。
死村已經看不見了,像綠色巨手的刺蘆筍叢也隱沒成了一抹淡綠色的痕迹。那些死亡,那些欣欣向榮的生機,從這個高度看下去,都模糊了,都失去了它們的觸目驚心。
飽滿壯麗而盈目的,只剩下藍色的大海,和西斜的夕陽。從大山上看下去,眼前只有黃色的土地,藍色的海,綻放橘紅色光芒的天空。生命在這三者之間太微小了,太微小了,只是附著在地球表面的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