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咖啡店之歌》41(9)
因為人來的地方虛無,人要去的地方也虛無,所以中間的這段人生,是滿溢人性衝突的、紛亂的過程。如果不是盡其可能地去體會人生中的一切,那麼如何去融合、化解以得到神的虛無呢?
她所來自的城市,是一個令她厭煩的地方。在那裡,因為擁擠,每個人都盡其可能地壓迫別人以得到自己的空間,這種人生她覺得沒意義,這種人生她覺得不自由,所以馬蒂逃離,來到馬達加斯加,想要尋找另一種答案。
山頂上的馬蒂領悟了,生命的意義不在追尋答案,答案只是另一個答案的問題,生命在於去體會與經歷,不管生活在哪裡。繁華大都會如台北,人們活在人口爆炸資訊爆炸淘金夢爆炸的痛苦與痛快中,這是台北的滋味,這是台北人的課題。也有活在荊棘林叢中的安坦德羅人,他們的生命舒緩遲滯,享有接近動物的自由,卻又限制於缺乏文明的困苦生活,這是曠野中游牧的滋味,這是他們的課題。
選哪一種生活都好,馬蒂體會了。哪一種生活都有它必須經歷的路途,即使從一切生活方式中逃離,像浪遊的耶穌,他還是在經歷;經歷過了,收進自己的意識里,又朝圓滿接近了一步。有的人走得快,在他的一生中經歷了許多人所不能體會,有的人走得慢,有的人原地踏步,有的人走了回頭路,有的人如行屍走肉,不思索,不體會,但這一切都是經歷。這就是活著的意義。因為這樣,所以死亡也有死亡的意義,死亡是人生中另一種經歷,人把它視為悲傷。在朝向神的虛無之路上,這種悲傷只是心靈被練得晶瑩剔透之前的、自力撕扯出的裂隙。馬蒂想到了村子之死還有耶穌的無動於衷,她開始漸漸地、漸漸地接近耶穌的內心了。
馬蒂在強光中睜開了雙眼,山風凜冽;她抬頭,望見無邊開闊的天空。
這一個抬頭,好像花了馬蒂三十年之久。
從遙遠的冥想神遊中回來,時間卻彷彿才經過一瞬,因為遠方的夕陽還以同樣的角度,掃射過來金色的光芒,滿天都是金塊一樣的返照。耶穌與她對坐著,正望著她。夕陽從耶穌的瞳孔中反射出金色的光束,映入馬蒂的雙眼。從認識耶穌以來,這是他第三次對視馬蒂的眼睛。
天突然全黑了。
山頂上空間太小,馬蒂偎著耶穌,兩人並列躺在灌木叢下,進入了夢鄉。
山風越來越猛,馬蒂在黑暗中起身將她的毛毯分蓋在耶穌身上。睡在耶穌身邊,她覺得很溫暖。
夜裡濃雲低垂,掩蓋住了馬蒂和耶穌。雲厚得像河,又騰挪伸展像一隻手,穿過馬蒂,穿過耶穌,穿過耶穌的褡褳,風把褡褳打開了,露出裡面的小陶瓷,狂風撕扯著小陶瓷上的封紙,濃雲被灌木岔開,像一隻手摩挲過小陶瓷,發出咻咻的聲音。
黑得像死亡一樣的夜,看不到星星的夜。黎明還遠在地球的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