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曾經荒原
這是一片不大適合生命存活的土地,卻有兩類具代表性的生命韌性地堅守:一類要本能地活下去,另一類要捍衛前一類活下去的權利。於是,藏羚羊和索南達傑自然保護站的人們,在可可西里相逢。
可可西里,他是雄性的,高遠冷峻,像裸露臂膀的高原漢子;她又是母愛的,博大不言,默默哺育懷抱里的一切生靈。但在荒原的靜夜裡,有心人能聽到她深深的嘆息。生命本是奇迹,卻在這片土地上的20和21世紀交接處,屢遇悲劇。
為抗嚴寒,藏羚羊或許以百萬年的進化單位長出了一身無與倫比的皮毛,這是生存的寶,卻也是死亡的衣。盜獵者的槍口下,縱是百萬年的自然結晶和生存法則,剎時也被洞穿,彈孔里滲出血色黃昏。奔著繁華而去的人,留下更多的蒼涼。
高原上種種生命的歸宿,地球村人類的歸宿,人類心靈的歸宿,三者之間或許存有一種函數關係。尊重他人,便是端莊自己。遺憾的是很多人不懂這個等式。如果把我們自己變作一隻藏羚羊,會如何看待身邊發生的事兒呢——在原本熟悉的土地和節令里被突然的流彈擊中;或是被漸漸擴張的柏油路、鐵軌以及轟響的巨物所困擾;春天和春天的約會被延遲或取消,生命密碼被打亂斷斷續續,不知能傳遞到哪一代。對人類而言,原生態只是一種靜態;對野生動物而言,那是命。
人,只是一輩過客,偶來一趟,借宿地球,一些人去了,另一些人又來,驛站依然,繼續為後來者標註遠方。人沒有獨裁大地所有版面的權力,也沒有惟我獨尊的權利。其實,很多時候,與地斗,其苦無盡。
我曾於1998年6月在索南達傑自然保護站住過一個晚上。寒夜、高天、曠野、缺氧使我頭痛欲裂。兩位守站的藏族兄弟受楊欣囑託,一直呵護著我。風像劫舍的漢子劇烈拍打著簡易的門窗、四壁和架空的地板,我的心思飄忽而善感。那些藏羚羊和其他動植物該是怎樣在風雨中搖曳。它們簡單得像草,大風來了全部伏下;大風去了,又挺起腰身。那是荒原上自生自滅自強的生靈,不圖亘古,只取眼下;不求宏遠,但守細微。風過來了,雲過來了,聚斂之處,遂成風雲。
已有不少關於這片土地的故事片、紀錄片、文章和攝影,但以切膚的生存體驗和團隊的力量集中去表達此一主題,這或許是第一次。這是可可西里的視角、藏羚羊的視角、個性感知與公共理性匯合的視角,是具有生命痛感的文字。這是荒原上的第一人稱,第一人稱的荒原。
如果我們所信奉的東西與所做的事情呈兩樣,則無快樂可言。當今社會已有太多的虛假,真情像野生動物般珍稀。此時的環保主義者匍匐在零落的陣地上堅守。或許得之於知識的提醒,苦難的記憶,同道的共鳴,心靈的指引,他們的旗幟五顏六色,卻隱約透現出相同的旗語,那是四個大字:悲天憫人。他們在感念蒼生中感念自己,在助人中發現自己受助。天演平衡,所欲隨心。
他們是志願者、義工、環保主義者、NGO成員。他們樂於為急需血的人挽起袖子;他們不用一次性筷子和紙杯;他們帶著鋪蓋捲去窮鄉僻壤教貧困孩子;他們為大壩、高爾夫球場、豪華別墅鯨吞的河流、土地、鄉村奔走呼號;他們會在暗夜裡感動、憤怒、流淚、失眠。本質上他們是一群快樂的人,健康、開朗,崇尚行動。他們又確是杜甫的後人,"生年不足百,常懷千歲憂"。當一個人要把萬千條被大潮衝上岸的垂死小魚拚命扔回海里,對大局來說這很可笑,對一條死裡逃生的小魚來說這很壯美。誰能否認,敦克爾克海岸的大撤退不是諾曼底的大反攻?天下深道理,原本淺白在海灘。
我和這本書的諸多編寫者是朋友,曾在雪原上分寒,思念**暖。我感佩他們。野性貫穿血脈,他們感知了文明;痛楚嵌入記憶,他們真切地熱愛生活;遭遇過許多非正常死亡,他們尤為敬畏生命。10年裡二十多人的荒原片斷,裝釘成書,可可西里凸現了命運。
可可西里,大地獷美的章節,令人不忍卒讀。
鄧康延
2005年1月9日夜,深圳梅林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