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一個小孩的離開(第七天)】

第四十五章【一個小孩的離開(第七天)】

周問鶴有心要把孫恩引離砲台,故而借胡旋步法與他在甲板纏鬥。孫恩卻是方寸越來越亂,好幾次明明道人已經破綻畢露,他卻因為眼中只有白丹空自坐失良機。

就在這時,紅船船舷一側忽然激起衝天水柱,道人飛快朝砲台掃過一眼,薛團正騎在砲上朝他揮舞雙手。

「再來!」道人高喊一聲,話音未落身後孫恩劍鋒已到,道人失了先機,不得不連退三四步避開長生人勁芒。不消片刻,第二發石彈划著弧度飛過兩人頭頂,砸破了紅船側舷。

「前輩,你沒有機會了,走吧。」周問鶴道。剛才他連連後退,如今已然背靠主桅。

孫恩卻並不理會,反而逼迫更緊,劍法忽而變得大開大合,劍卷狂風連續掃出五六個大圓,結果收勢不及,鐵劍重重砍在了主桅上,只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崩響,二人合抱的主桅竟被生生破成兩截。桅頂上獨孤元應還在兀自咒罵,幾個呼吸間便隨著上半段桅杆落進海里,他最後的嘶吼變成了浮上水面的一串泡泡。

失去風力護托,急駛中的「墨舟」頃刻間慢了一大截,甲板上眾人站立不穩,紛紛跌倒在地,船底龍骨吃上重壓爆發出一陣行將斷裂的呻吟。

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覷,靜候著「墨舟」粉身碎骨的脆響,但是幾個呼吸后,龍骨漸漸回復平靜,就像是人在將死關頭把一口氣又喘了回來。「這艘船……」哥舒雅輕嘆一聲,不禁起了兩世為人之感。薄羅圭在一旁笑道:「它就跟你一樣結實。」

「我下去看看。」桓有齡說罷,彎腰鑽入了船艙,周問鶴記起高鎮還沒上來,不知在下面吉凶如何,想要囑咐兩句,卻已然晚了。

孫恩站起身,眼神里只有一片茫然,道人原以為他在看著自己,但隨即發覺巨人目光越過自己肩膀射向了船頭處。

「糟了,來不及了。」他喃喃道,「你們把它叫出來了。」

「誰?」周問鶴生怕孫恩弄什麼古怪,不敢貿然回頭,但是他的身後卻傳來了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他知道一定有什麼大事在自己背後發生,因為他聽到了魚一貫幾乎破音的慘呼:「天啊,那是什麼呀!」

然後道人看到了師凝,她正從一個船艙中走出來,當白衣女人把頭轉向周問鶴這裡時,道士看到血色瞬間從她的臉上退光了。

道人眼角掃到紅色的船舷,想來是原本跑到前面的紅船,如今調轉船頭去而復返。「墨舟」此時行駛已經越來越慢,紅船近到幾乎要靠上它的一側。

青綠的光像是流水無聲蔓延到周問鶴腳邊,須臾之後,道人眼前的一切都被它染成了慘淡的靛色。它不像白丹那麼刺眼,卻更為通透,道人幾乎要以為自己背後正有一輪太陽躍出海面。但是那光芒太陰冷了,身披青光的道人經竟有種熱量被吸走的錯覺。

甲板和側舷都在泛著慘淡的青綠,這艘船好似駛入了幽冥世界。孫恩的眼睛有些發直,他木訥地被青光籠罩其中,倉惶如籠中之鼠:「太晚了……你果然對大海一無所知,回頭看看吧,通往陰間的道標出來了。」

所有的長生人都停止了攻擊,他們看著自己的首領,青光之下,他們的兇狠蕩然無存,只剩下了狼狽。

「撤退。」孫恩喃喃自語了一句,然後他像是被自己點醒,聲調猛然高了許多,「撤退,快撤退。」

「墨舟」上最後幾個長生人們沒有任何猶豫,他們立刻拋下一切,向紅船潰逃。與此同時,紅船上響起鬼哭也似的號角之聲,號角穿透青光鋪展的海面,蓋過了在「墨舟」甲板上雜亂的叫喊,簡直像是有意要把驚慌推到巔峰。

周問鶴看著那些人在甲板上推搡奔逃,恍惚間他彷彿回到了七天前,又聽到了啟航號角聲中海鳥癲狂的鳴叫,又看到了碼頭上那個手握火把,形若惡鬼的大漢。一切恍若隔世,他像是從一個地獄,去了另一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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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的撞擊讓底艙里那對父子都受了一點傷,而高鎮更嚴重些。鐵尺已經不知道被他扔到哪兒去了,不過幸運的是,他如今也不再需要那個東西。當恐懼與憤怒全都煙消雲散之後,捕頭髮現自己只要用拳腳就可以制服他曾經的夢魘。

「狼崽子啊……打我,敢打我……你還有點人味兒嗎?」高濤口中喃喃自語,他頭上的青殼已經支離破碎,露出裡面黏膩的粉肉。

高鎮默然與他對面而立,嗆進肺里的海水讓他一陣陣作嘔。情況對他很不利,他的一邊眉骨高高腫起,幾乎遮住了半片視野,手腕和膝蓋上都留著之前狂踢爛打而付出的代價,最要緊的是,水面已經及腰了。

不過,這些問題都可以處理。

接下來的較量中他會再掛一些彩,不過這些傷痛會為他換取先機,高鎮只用了幾個呼吸就定好了他的作戰計劃,每一步都被分解得明明白白,他淡色的眸子閃出光彩,世界再一次纖毫畢現。名捕高鎮回來了,這是一個他父親絕對應付不了的人。

現在該高濤害怕了。

然而就在這時,桓有齡忽然從門外沖了進來。高濤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一把將大翁提起。

「小畜生!過來!」憤怒讓高濤的聲音變得異常尖銳,像是一隻受到威脅的老鼠,「畜牲,渣滓,別想耍花樣!」

變故只是讓高鎮稍稍動搖了一下,連驚慌都算不上,他需要做的不過是改變一下原先的計劃,而且幾乎是一個念頭的功夫,修正就完成了。

沒有時間可以猶豫了,捕頭趁對方話未說完之際猛地一頭扎進海水裡。

入水那一刻,高鎮又回憶起了淮南的那個夜晚,不過當時淹沒他的是河水,河水對他是沒有危險的。

而海水不一樣。

高鎮曾經在海水中休克過一次。那時候他大約十歲出頭,以為可以控制住海水沒頂時全身肌肉的劇烈震顫。被救起來之後,高鎮躺了兩天,在床上這段時間裡他想通了一件事:每當他試圖強行適應大海,身體的排斥都會加大。那時他也終於明白了,錯的不是他。雖然高濤不能理解兒子,在床頭斥責年幼的高鎮是做戲,但是高鎮已經決定再也不會潛入海水中。

又是那種身不由己的恐怖感覺,高鎮覺得自己的神經都被打了結。從臟腑深處到手指末端,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在瘋狂顫抖。

名捕放鬆全身不再與痙攣對抗,「你已經不是那個害怕被海洋帶走的孩子了。」他在心中告誡自己,「就算腥臭的海水將你囫圇吞下……」,水中的淡色瞳仁剎那間像是噴出了足以烤乾海水的烈火,「下一刻也得乖乖把你再吐出來!」

高鎮像是鯨魚一樣衝出水面,人已經貼在高濤身側。兩記崩山裂地的重拳直接轟在巨人面門上,斑駁的青殼被徹底砸成碎屑,露出裡面貝類軟腔一樣的嫩肉。

高濤踉蹌跌倒在地,卻也把桓有齡以及一旁兩個木箱帶進水中。長生人很快又站了起來,但是大翁卻被壓在了木箱下,痛苦地扭動著。

高濤發出破爛風箱一樣的喘氣聲,嘴角裂開了一條直達耳際的豁口,他的身形落在捕頭淺色的眸子里竟帶著一絲畏懼。

「別打了,別打了,」長生人連連擺手,他似乎花了很大力氣才讓自己站定,「行,行啊捕頭,我承認我打不過你。而且你也說對了,我確實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可是你又比我好上多少?」他語氣裡帶著嘲諷,但是表情因為缺少五官而無從分辨。

就在這時,一聲哀婉的號角聲透過甲板穿入底艙,高濤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然後他巨臂一揮,又將一個木箱壓在了桓有齡身上。水中的大翁頓時停止了掙扎,只剩水面處零星細小的氣泡證明他一息未斷。

「你不承認嗎?捕頭?那你就來抓我呀!」高濤像是要擁抱不良人似地張開雙手,面對著高鎮緩緩後退,身形里充滿挑釁,「你抓我,這個人就要死,你救他,我就要逃跑,你怎麼選?」事到如今長生人終於卸掉了自己父親的外衣,換上一副徹頭徹尾的無賴嘴臉。他或許自己都沒發現他的底線正在不斷被突破。

「你當然會選擇抓我,你本來就是個可以把手下扔在淮南水道里等死的人,這一輩子,你在乎過誰?我們沒有什麼不同我的名捕大爺。來呀,快來抓我!我可要跑了,來來來。」

長生人像個潑皮一樣在高鎮面前拗著脖頸,然而換來的卻是捕頭的一聲冷笑。他甚至都沒有多看對方一眼,一步竄到桓有齡身邊,抬手扶住一隻木箱。

也許是貨物本來就沉,也許是高鎮自己體力耗盡,搬開這箱子比他想象中還要困難。不良人的臉越漲越紅,淡色的瞳仁周圍浮起一根根血絲。

「你弄錯了阿爹……我對……你其實……一點興趣都沒有……我要抓的是周問鶴……你……不過……是剛好擋在我的路上。」高鎮看了他父親一眼,這一眼讓後者幾乎氣的暈厥過去,過去無數次,高濤從他兒子眼中看到過恐懼,仇恨,順從,困惑,痛苦,那些現在都沒有了,那淡色的瞳仁里如今只有鄙夷,不留餘地的鄙夷。

第一個木箱終於被搬開,高鎮又扶住了第二個木箱的邊緣,桓有齡在水下翻著白眼,但捕頭認為他能挺得住。

「我跟你不一樣,阿爹,」不良人朝長生人露出完勝的微笑,「我一直想告訴你,但你聽不進去,你知道嗎,我不是你那種人。」說罷,他再一次緩緩抬起木箱。

高濤看著兒子背對自己,那傲慢的小畜生甚至不屑於去提防他的父親。狂怒讓長生人險些失去理智。但他知道,再打下去沒有意義,他的攻擊最多只會讓捕頭多添一些傷,而他自己則可能錯過最後的撤退機會。

「你是個廢物!」高濤的吼叫聲里充滿了力不從心的挫敗感。他想要咒罵,想要指責,想要奚落,然而他知道,他已經永遠失去了一生中最後一個發泄惡毒的標靶。

高鎮甚至沒有回頭答應他,他驚訝地發現發現父親的語言暴力在他心中掀不起一絲波瀾。最後的木箱也被挪開,捕頭將大翁的頭抬出水面。

「我也很想你,阿爹。」他冷笑道。感覺身上有什麼地方不同了,他說不上來那是何處,卻又明明白白地知道:

那個孩子走了,躲在回憶中瑟瑟發抖的名捕高鎮,終於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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