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東流》第三十章(7)
吳家祺躺在素芬懷裡,血如泉涌,緩緩睜開眼睛,微笑著說:「素芬,原諒我……我不是……不是騙婚,我只是……只是無所適從,不知該怎麼保護你。知……知道嗎?你是我心中的一盞明燈,一直照亮我的心靈,照著我……照著我走到生命的盡頭,我感到……非常非常……幸福,謝謝你!」說完,合上眼睛,氣絕身亡。素芬悲鳴呼號,哭得撕心裂肺。
警察趕來,六七支手槍對著呆若木雞的王麗珍,其中一位搶步上前,給她戴上銬子,押出門去。「麗珍!」張忠良想要跟出去,卻被何文艷攔住了。那邊,素芬抱住吳家祺,哭得死去活來……就在這時,在班房裡住了一個冬天的溫經理滿腮卷髭,和叼著雪茄煙、神氣活現的龐浩公一道,在龐太太及政府要員和大批記者的簇擁下,出現在眾人面前。
張忠良大驚失色脫口叫道:「董事長!姐夫!」「你……」何文艷看著丈夫,驚得說不出話來,但她到底是善於應酬的人,臉上立刻由驚轉喜,撲向丈夫,「啊呀!你到底出來了!」說完,以無比疼愛的目光打量溫經理,一雙纖纖玉手微微顫抖地撫摸著他的面龐和數根新長的白髮,似乎稍一用力,丈夫就會感到疼痛似的。溫經理呢?他強忍著內心的憤恨,噙淚微笑,將何文艷摟在懷裡。後者嚶嚶抽泣,儼然是大難不死、劫后重逢的感傷場景,就好像與張忠良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而這時龐浩公一直眯縫著眼睛,默默覷定張忠良。這電光般的目光,令張忠良越看越不安,禁不住渾身戰慄。再加上何文艷臨危背叛的表現,震驚之下,他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大勢已去的感懷!
龐浩公發話了:「張忠良,有些人從哪裡來,還可以回到哪裡去。你呢?我看你是什麼地方都回不去了,要回,只能沿著黃泉路,回到陰曹地府,重新投胎,來世好好做人。」張忠良冷冷一笑:「如果能重新做人,我一定會徹底擊敗你!」龐浩公:「嘿嘿……擊敗我?張忠良,我老實告訴你,你的一舉一動,從來就沒有逃過我的眼睛,知道為什麼嗎?現在我告訴你也不要緊,因為我找了一雙眼睛埋伏在你身邊。你知道這雙眼睛在哪裡嗎?」張忠良聞言一驚,目光穿過眾人的肩頭,找到了若隱若現的老朋友老龔。後者的目光與他短促地一碰,心虛得迅速隱去。龐浩公:「還有我的寶貝乾女兒,也就是你的麗珍,她以為在玩我,實際上呢?哈哈……張忠良啊張忠良,在旁人看來你是風風光光,得意得很;在我看來其實可憐得很,可憐得很哪!還有你和何文艷的鬼把戲,被我看穿后我就張好了口袋,讓你們往裡鑽。你大概還不知道吧?順和紗廠和溫公館現在已經正式成為我的管業,這是溫經理與我關在一起時達成的協議。一貧如洗的溫經理倒是真的看穿了,準備出家當和尚去。這就叫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老弟,你想和我玩,還要好好下一番苦功,可惜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沒有機會了。哈哈哈哈……!」眾人也跟著狂笑。
嘲笑聲中,張忠良已在精神上被龐浩公擊成碎片,他氣憤得渾身痙攣。倒是白少魂出乎意料地沒有笑,神情黯然地搖搖頭,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輕輕說了聲:「忠良兄,走吧!這裡已經不是你呆的地方了。」就在這時,老龔見鬼似的大叫:「不好啦!老太太死了!」眾人聞言,潮水似的擁向另一邊去看熱鬧……涕淚模糊的素芬放開吳家祺,撲向已經斷氣的張母:「媽!媽!你怎麼……媽!」她伏在婆婆身上呼天號地,又一次哭得撕心裂肺。
張忠良此時已經面無人色,失魂落魄,他僵硬筆直地走過去,腳尖踢到了王麗珍扔下的那把手槍……他走到斷了氣的母親面前,撲通跪下,涕淚交流放聲大哭:「媽……孩兒不孝!讓兒隨你一道上路,在九泉之下侍奉你老人家吧!素芬,我對不住你!抗兒就拜託你了!」說完,對著素芬和母親連磕了三個響頭,伏地不起。慟哭須臾,砰地一聲槍響,飲彈身亡。一股殷紅的血水濺在白色天花板上,像一朵怒放的鮮花!「忠……」素芬的話沒有來得及喊完,便暈了過去。崔經理、林老闆、白少魂等人一擁而上。場面大亂。
何文艷撇撇嘴不屑道:「這種人還有什麼臉活在世上,死了活該!」溫經理:「死了活該的不是張忠良一個,你也應該算一個。」說時,溫經理握刀在手,趁著混亂,猛地捅入何文艷的腰部,並且狠狠吻了她一下。血流如注,淌了一地。溫經理不聲不響地將何文艷放倒在血泊中,對著她吐了口唾沫……
更深夜靜。曬台樓里,抗兒正在床上熟睡。煤油燈昏黃不定的燈光里。素芬身穿旗袍坐在桌前,像要出遠門一樣,梳妝整理一番。她撫摸奩盒,這是九年前嫁到張家時忠良買給她的。她慢慢打開奩盒,揩抹鏡面,鏡片里映出了自己憔悴的模樣。她摸摸瘦削的臉龐,鏡子里有一雙哀傷的眼睛在注視自己,好像在說:素芬,你可以走了!這樣四目對視了很久,她才從奩盒裡取出梳子來。她看著這把又硬又滑的牛骨梳,看著上面青褐色的紋理,開始梳理頭髮,耳畔響起張忠良和自己的對話:
「素芬,知道嗎?我願做你的鏡子……」「為什麼?」「可以時時照見你的笑容。」「嘻嘻……」「我願做你的粉餅……」「這又是為什麼?」「可以常常親吻你的臉龐。」「嘻嘻……」「我願做你的梳子……」「這又是為什麼?」「可以天天撫摸你的秀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