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前女友(26)
「你……你別跪了,起來吧。」
在邵家的書房裡,坐在椅子上的老爺子嘆了一口氣。
「琳琅不想要這個孩子,也是為了你們的將來好。陳願,你知道的,她萬般抵觸你,也不願意嫁你,有了團團之後,始終強撐著精神,應付著你,應付著生活,應付著對她不利的流言蜚語。」
——畢竟天底下沒有哪個人願意真心實意生下仇人的孩子。
何況是金二小姐這般剛烈決絕的人物?
這句話在老爺子的嘴邊打轉,又咽下了,換上更加委婉的說辭,「養孩子不是容易的事,且不說分娩之痛,孕婦情緒不穩定,容易出事。就算僥倖過了這兩關,那以後呢?以後……你們也許不在一起,那這孩子歸誰?跟了母親,沒了父親,跟了父親,又沒了母親。」
「我養,我養!」
陳願雙膝跪著,挪到老爺子的面前。
「只要她生下來,其餘事情都不必擔心,我會準備好的,絕不讓團團受到委屈。不管琳琅做什麼決定,假如,假如……」
年輕男人吞下喉嚨湧起的腥甜,「假如她要嫁人,我可以隱姓埋名,不讓孩子知曉我的身份。我發誓,我不會打擾她過正常生活。」
他不願與她爭了,也害怕與她爭,猝不及防的意外比費心籌謀的報復更令他驚恐。
他承受不起代價的程度。
「那你呢?」邵老爺子對晚輩的固執頭疼不已,「你就沒打算娶一個妻子?陳願,聽老頭子一句勸,你才三十,大好前程——」
年輕男人打斷了他,堅定不移,「我不娶,我終身不娶,我就當個隱形人,我一輩子守護她們還不行嗎?每個人有自己的路,這就是我的路,我不管苦不苦,甜不甜,我只想這麼做。」
老爺子久久不語。
塵埃在光線里浮動,照了一線,開在陳願的眉宇,鋒芒藏盡。他就像一把利刃,初次開鋒,寒光盡綻,而今劍身染血,銳氣全折,餘下一道輕而渺茫的入鞘聲。
「求您了,我說不動琳琅……您是我唯一能求之人……」
年輕男人雙手撐在臉邊,額頭緊貼地板,嘭嘭嘭磕著頭,鮮血一路蜿蜒。
哀求的聲音漸漸啞沉下去。
「求你,讓團團降生……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十七年後。
伴隨著激昂的國歌,一所實驗高中正進行星期一的升旗儀式。
而在某處矮牆,幾道人影鬼鬼索索。
「哥,你說我們這樣翻牆,這次不會被大魔王逮到吧?」
「放心,留守的老王準備捨身取義,拯救哥們於水火,會拖住大魔王的腳步!快翻,別讓人發現了!」
倆跟班兒一邊翻牆,一邊努力遵守學生本分,就老王的英勇就義的主題爭先恐後做了一篇小文章。
左邊的推了推眼鏡,「哥,老王這麼講義氣,萬一真被大魔王抓起做檢討了,你可得幫幫他。」
然後右邊的一臉贊同點頭,「沒錯,哥,你是大魔王的私生子,說話頂管用!」
「放屁!」
黑髮少年瞬間跳腳,「什麼私生子,你才私生子,你們全家都是私生子!那個混蛋穿得比老頭子還土,永遠板著一張臉,冷得跟冰雕似的,活像別人欠他一個億似的!我的母上大人你們也看到了,宇宙無敵超級大美人啊,小爺完全繼承了她的優點,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騎個車也被小爺的帥給爆胎了!」
他羅里吧嗦了一通,最後一錘定音,「那傢伙,除了臉,一無是處,能生出小爺這麼完美的人物嗎?不對,我幹嘛被你們繞進去了,我媽就算瞎了眼,也絕不會喜歡他那調調的!」
一道身影鬼魅般站在少年身後。
眼鏡同學義正言辭,「不,哥,你錯了,校長板著臉其實是對我們好。」
黑髮少年狐疑看他,「你腦子剛才被牆撞到了?」怎麼大白天說起胡話來?
另一個同伴擲地有聲,「對,校長目的肯定是為了讓我們提前感受寒風般的嚴酷,將來被社會毒打,擁有一定的抗毒性,祖國的花朵才會長得紅紅火火!」
玩球,這兩人沒救了。
他翻了個白眼,「去去去,你們兩個神經病,離我遠點,別感染小爺。大魔頭上個月沒收我一部手機,上上個月罰我寫了一萬字檢討書,還有上上上個月……算了,不說了,這三年我在他手下混得太慘了。」
跟班們心中腹誹,哥,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上次您老隨口念叨了一句想吃荔枝,隔天食堂很不科學出現了反季節的水果。一兩次是巧合,那五六次呢?總之,這位小爺是唯一一位敢當面頂撞大魔王還沒被滾湯煮熟的小英雄。
他摩拳擦掌,「我跟大魔王勢不兩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們等著啊,等小爺練出了絕世武功,一定好好——」
「好什麼?」
冷颼颼的聲音宛如魔鬼的召喚,驚得少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轉過身,對上了一雙幽深的瞳孔。
「好……好好孝敬校長!」
少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校長,早上好,你吃了嗎?我吃了,早餐是一籠餃子跟豆漿,沒有沾醬,因為吃不習慣新來廚子做的。您看您什麼時候,有空給我做幾瓶蘸醬?」
得寸進尺,無法無天,還敢說不是校長的私生子?
跟班們縮成鵪鶉,祈禱校長不要想起他們。
「臉皮真厚。」校長冷嗤。
「那不然呢?我媽跟我說啊,做人呢,一定要管好自己,不要麻煩別人。但是啊,我跟校長什麼關係啊,失散多年的親人啊,那可是一起喝過酒,泡過妞——」
「掃一周廁所。」
「喂喂喂,你為老不尊啊,不能因為我說了點真實的私事,你就惱羞成怒,藉機報復啊!」
「兩周廁所。」
少年嘀咕道,「又不是我一把年紀惦記著小姑娘,把人照片夾錢包,還有沒有點長輩的風範了。」
「四周廁所。」
「……」
人渣,禽獸,豬狗不如,他正在摧殘一棵祖國花朵!
校長扶起金絲眼鏡,慢條斯理地說,「你在罵我,再加一周。」
靠!
這人難道有讀心術嗎?
「等等,校長爸爸,我錯了!是我不好,不該頂撞您。」他立刻很沒有骨氣地投降,面子算什麼?他才不要去掃五周的廁所!
對方可疑沉默了一陣,低下頭,又扶了扶眼鏡,啞聲道,「那不快滾,國旗都升完了,再有下次……」
「校長爸爸,我發誓,您放心,絕對沒有下次!」
少年一溜煙跑了,跑之前還囂張丟下一句,「記得調好我的醬,星期天還要吃餃子的!」
跟班們瑟瑟發抖,太可怕了,竟然讓大魔王親手調醬,哥你難道不怕被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寵幸嗎?
那餃子……誰包的?
他想問,終歸問不出口。
直到課堂之上,一通電話打進了少年的手機。
「希望,你的手機又響了?說了多少次,明年六月就高考了,你——」
班主任的話凝固在少年血紅的眼睛里。
「對不起,老師,我肚子痛,今天先走了。」說罷,他一把抓住校服外套,頭也不回往門口走,班主任攔都攔不住。而在走廊之外,站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上課時間,去哪?」
「我肚子痛,想回家。」少年抿住嘴唇,急躁地揚起眉頭,「能不能讓讓?」
「撒謊。」
「我……我撒謊關你屁事,滾開啊!」
高大的少年用肩膀去撞人,下一刻他就後悔了,大魔王氣勢很足,但瘦得跟竹竿似的,一把老骨頭了,他沖人發什麼脾氣?
少年硬生生止住了腳步,僅僅挨上了對方的胸膛,還沒穩住身形,一隻手搭在他的肩頭,「你是一個小孩子,也是一個學生,你的本分,就該回去上課。其餘事情,自有大人處理。」
「你懂什麼,我媽被綁架了,我要去救她!」他脫口而出,又懊惱垂下頭,他怎麼把事情一股腦兒說出來了?
實在是對方的存在感太強了,他讀小學,他是小學老師,到了初中,他是班主任,特意考了個繞路的高中吧,作為新生代表的他坐在第一排,抬頭一看,臉都綠了,得,陰魂不散,這回成了校長。
他隨了他美人媽的性子,天生不愛被管束,偏偏這個男人克己復禮,沉穩內斂,從小到大,一路抓他禮儀著裝,抓他成績考試,估計親爹都沒他那麼會來事兒。
希望有時簡直煩他透頂了。
但不知為何,他確定男人是不會害他的,就像小時候,他貪玩跑出了家門,被人販子盯上了,這個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跑的男人斯文儒雅地捋了袖子,將人販子揍成豬頭不說,還報復心特彆強,把人當鹹魚晾在樹上一天一夜,導致對方看見警察就跟看見了親娘似的痛哭流涕。
「你怎麼救?單槍匹馬地過去?」他面無表情,「你媽就是這樣教你的,遇到危險不管不顧衝上去?」
「你是外人,又不是我爸,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希望隱隱露出戾氣,針鋒相對,「不跟你瞎扯,快讓開,有什麼事我一個人擔著,犯不到你身上來!」
對方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你、你幹嘛去啊?」
「給綁匪當面上一堂思想教育課。」
「……」
可以,這約架很學術。
兩人腳程很快,迅速到了綁匪的約定地點,一個廢棄破舊的工廠。
校長直接邁腳進去。
希望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把人拉住,「校長爸爸,你可真是我爸爸,你這麼趕著進去,不怕被人剁成肉醬啊?」
「他們不敢。」
他脫了外套,解了領帶,又摘了手錶與眼鏡,囑咐他說,「站得遠一點,老子不想給你洗衣服。」
「……」
至於嗎,他那回發燒,也就讓人洗了兩三天的衣服而已,襪子才放了一周,比起他室友,真不算臭的好吧。
工廠內緊接著就是一頓鬼哭狼嚎。
「好吵。」
少年禁不住挖了挖發癢的耳朵。
於是綁匪們被自己的臭襪子齊齊塞住了嘴。
校長抱著昏迷的女人出來,希望連忙湊上去,「我媽怎麼樣?沒事吧?」他忍不住小小抱怨,「我就讓她不要太優秀太出風頭,這下被人盯上了吧。」
校長低笑,「這才是她的性情,藏著掖著,可不是金二小姐的作風。」
所以,她儘管去闖,他會在背後護著她。
「你這話說得,好像跟我媽有一腿似的,說真的,你該不會是我媽的地下情人吧?」當媽的百無禁忌,當兒子的也有樣學樣。
「掃六周廁所。」
「……」
告辭了,老古董經不起半分玩笑。
校長送人回到別墅。
他正要走,被人拉住了胳膊,「哎,走什麼走,肚子餓了,下盤餃子先!」少年乾脆死皮賴臉,「反正我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計,你要是不安撫安撫,餓死家中,就沒人給你掃廁所了。」
少年被打了嘴。
「童言無忌,大風吹去。死不死的,不許亂說。」
希望歪了歪頭,露出小虎牙,「我媽也是這樣訓我的。」
他腳步微頓,「洗手間在哪裡?」
少年給指了路,他很自然拐向了廚房,捋順了袖子,姿態熟練做了一餐熱菜,還下了餃子。少年蹲在椅子上,狼吞虎咽吃了起來,含糊不清地說,「這餃子,怎麼是豬肉餡的?」
因為她愛吃。
校長看了看錶,「時候不早,我先走了。對了,不要告訴你媽我來過。」
「又是這樣,上次也是,你又不是做壞事,幹嘛瞞著她,萬一她問起來綁架怎麼辦?」
「你看著辦。」
他邁出門檻。
少年舞動筷子的聲音噼啪響,嘟囔中心不甘情不願夾雜著一句。
「今天是我莽撞了……爸,路上小心。」
「……嗯。」
眼鏡起了霧氣,他沒有摘,也不敢回頭,僅僅只能,小心翼翼地,害怕被驚擾地,嗯了一聲。
陳願恍惚想起了那天,他把小傢伙從人販子手中搶過來,胸中的憤怒尚未平息,一身異能暴走,即將大開殺戒,對方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奶聲奶氣地問他,「叔叔,你叫什麼名字呀?我長大了報答你。」
他說了什麼來著?
「姓許,名願。」
「什麼是願?」
「願望的願。」
「那我……生日時候可不可以向你許願呀?」
他啼笑皆非,「可以。」
小傢伙又問,「那你許了什麼願啊?」
他……許了什麼願來著?
他的願,是在九十平方的小屋子,梳妝台堆滿了她的化妝品,窗邊蹲著一隻愛看月亮又愛掉毛的貓,雪白的襯衫擦了不經意的口紅,她穿了背心,懶散枕在他的腿上,跟他聊著最近的天氣,貓咪的體重。
也許會有一次次的分別,一次次的爭吵,但他都能好好地哄住人,哄著哄著,一不小心就兒孫滿堂了。
而她的願,卻是徹底遠離他。
所以,他一邊怨她,涼薄無情。
一邊又願她,我最心愛的,你要一切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