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而知之
渾渾沌沌,昏昏沉沉,又懵懵懂懂。
今夕何夕,今朝何日,嘆滄海桑田。
幽幽輪迴路上,傳言中的碧落黃泉皆茫茫,張曦沒有看到,她什麼也看不到,自腹部那一陣陣巨烈的絞痛過後,再有意識時,她只覺得自己好似落入了溫泉池中。
比之驪山溫泉,猶要舒服幾分。
浮浮沉沉,似圓無形,怎麼都睜不開眼,偶爾揮動手腳,總能碰到一層軟乎乎的隔板。
接著就能聽到一串串說話聲。
往日,她聽不清楚,遂沒有在意。
今日的對話聲,仔細聽去,卻很清楚,男音渾厚格外熟悉,女聲清脆卻很陌生。
「孩子又鬧你了?」
「嗯,每天這個時候,都得動一下。」
還是那個清脆卻陌生的聲音,「瞧著這調皮樣,估計是個小郎君,和懷阿苟的時候,一模一樣。」
「小郎君也好,小女娘也好,只盼著能順順利利出世,平平安安長大。」
話音一落,氣氛似有一瞬間的凝滯。
突然又聽女聲嘆息道:「阿郎,其實這次調出秦州,我是鬆了一口氣。」
是一對夫婦。
張曦心中猜度著,大約注意力太過集中,意識疲憊得又陷入了昏沉。
再後面,張曦清醒時,聽到最多的是車馬行駛的轔轔聲。
突然一日,張曦覺得格外躁動,似有一股無形的推力,一直推她往下沉,爾後又是一陣的擠壓。
正是難受時分,又驀地一松,似豁然開朗。
「生了,生了……」
耳畔響起一串驚喜聲,「夫人,是一位小女娘。」
「好。」聲音很細,淹沒在一片忙碌聲響中。
「陳嫗,你好好看看孩子,怎麼都不哭?」
啪地一聲響,張曦屁股上突然傳來的疼痛使她意識到,是她被打了,誰敢打她?她從來不是個任人欺負的主,剛開口問是誰?
卻聽到哇地一聲大哭。
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才發覺,這是自己發出來的聲音。
竟然只會哭,而且是孩子的啼哭聲。
張曦登時愣住了,也囧住了,忽然更想哭了,因為她不能說話,什麼都幹不了。
「明府來了。」
「郎君來了」
伴隨著通傳聲響起,道喜聲此起彼伏,接著聽到那個熟悉男音,發出一串串笑聲,夾雜著,張曦從未聽到過的歡悅。
「阿郎又一晚沒睡?」
「你和孩子在裡面,我哪裡能睡得著。」說完,又含笑道:「給我抱抱孩子。」
一時間,張曦只覺得自己從一個人手上,被轉移到另外一個人手上,懷裡有她熟悉的蘇合香的味道。
「這孩子也會挑時間,和阿苟一樣,折騰一夜,就著晨曦才願意出來。」
女聲不復平常清脆,帶著幾分嘶啞,語氣雖是埋怨,卻添了一絲嬌氣,「不過模樣長相,簡直神似阿郎。」
「阿華,你瞧瞧她眼睛,眼睛像你一樣漂亮,清濯瀲灧,似水氤氳,不如小名就叫阿眸,大名為曦,取晨曦之意,你看怎麼樣?」
眼睛漂亮有什麼用,她還是什麼都看不到,張曦心裡嘆息。
「好,張曦,小名喚阿眸,就用這名字。」
「按照族中的排行,這一輩的小娘子比較多,十五娘是年前出生,我們的阿眸應該排十六,讓家下的人以後就喊十六娘。」
張曦,小名阿眸,行十六。還差一個表字,字清妃。
一剎那間,張曦讓這對夫婦的話給震驚住了,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不好了。
「我已決定,在華陰停留一個月,等你養好身體,我們再上路,阿眸先讓傅姆和乳母抱下去帶著,你先歇息。」
「嗯,阿郎也去休息,阿明和阿苟姐弟倆……」
「你放心,我已囑咐阿明,讓她看住阿苟那猴崽子,不讓他出驛站。」
張曦再認真聽這聲音,可不就是阿耶的聲音,難怪她覺得熟悉,大約還年輕,沒了後來的滄桑。
阿苟?
大兄張昕,小名阿苟,字旦之,族中行七,又喚七郎,比她年長十三歲,和她出生的時辰一樣,皆是辰正出生。
阿明?姐弟倆?
約莫是她那從未見過面,只在傳聞中的大姐,張氏八娘。
至於那陌生的女聲,它的主人,應該是她那沒有任何記憶的阿娘。
她生而失恃,三歲時認楊太後為義母,得封清河公主,長於楊太后膝上、阿耶手中,萬千寵愛,如珠如寶,在七歲以前,她很少下地走路。
直到後來,在長秋寺中,遇到阿顧……
再世為人。
再世為人,她在阿顧收集的那些佛經以及雜書上,也只看到鬼魂相催,借屍還魂,沒見過從頭再來,重回孩提。
阿耶還活著,而且還很年輕。
阿娘也還活著。
這一刻,張曦格外想看清眼前一切,她想看看,她阿娘長什麼樣子,是不是和大兄張昕收藏的那副畫卷,一模一樣。
可惜她睜得再大,再用力,也只比之前好那麼一些些,不再是漆黑一片,而好像變成了一圈朦朧的光團。
她和阿顧一直沒有孩子,但她聽過不少婦人的育兒經,也請教過家僕中的產婆和乳母,知道剛出生的奶娃,眼睛看不清東西,要滿三個月以後,才可以正常視物。
只要不是瞎子,她就放心了。
她是承和元年,九月十二生於華陰,生於阿耶攜妻子兒女回洛京的路上。
阿耶年少時,通過中正銓選,舉薦為官,初任著作郎,後到地方上,從安定縣令,做到秦郡太守。
在秦地整整待了十一年。
這十一年間,她有兩位兄長三位姐姐在秦地出生,又在秦地夭折,沒有一個活過周歲,所以阿耶和阿娘接到調任,不顧身懷六甲,也堅持要上路。
阿娘的忌日,是這一年臘八。
她一直以為,阿娘是病死的。
雲興男的話,卻一直在她腦海回蕩,心中掂量。
雲興男雖然不靠譜,雖然愛慕虛榮,但她有一個優點,就是心直口快,那日說的話,怕全是真話,並且,在她心中鬱結了很長一段時間。
之前迫於高壓,不敢說出口。
好不容易瞅著張家勢傾,可不就要一吐為快。
只是阿娘是讓楊太后給賜死的,她不敢去相信,心底卻又有個聲音,偷偷地提醒她,這是真的。
兒時的記憶,還有那麼些許殘留。
後來,那些當面說她閑話的人,都消失了,全洛京,再沒有人敢在她面前說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