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脾氣
?幾人於亭中坐定,白露提早安排了人奉茶,之後便都沉默下來。
細雨斜斜掃濕了亭柱,整個楓葉林煙霧蒙蒙,放眼望去,好似身處仙境。楊繾立在一旁看景,季景西和楊緒南則對坐石桌前,一個斜斜倚坐看遠處的林子,一個筆直端坐,看看季景西,又看看楊繾,一臉欲言又止。
自家大哥和四姐與景小王爺不睦,大哥看不得他那副浪蕩紈絝模樣,四姐則一直不動聲色地和對方保持著距離,久而久之,信國公府和燕親王府不合的傳言幾乎成了真,而旁人眼中,他這個九皇子伴讀就跟世族裡出了個小叛徒一般,奇迹地得了景小王爺的青眼。
世族與天家的角力場不是他這個年紀能懂的,但他看得出自家和皇家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不近不遠的關係,自己和季景西、七殿下、九殿下等人走得太近,並不好。
楊緒南對此心懷愧疚了很長時間,也不敢真和他們相處無間,瞻前顧後又畏頭畏尾。直到後來兄長瞧出他的不對,嚴厲地批評他毫無君子之風,他才意識到家裡並不反對。
這便是他們楊家的家風,嚴肅且寬容,而他遲早有一日會長大,看人識人,成功失敗,都要靠他自己嘗試,哪怕吃了虧,只要有父兄和家族在,他也能重頭再來。
只可惜他們家,真的只有他這麼一個另類。
四姐和景小王爺……湊到一起根本就沒話說嘛!沒兩句就要吵,吵吧還吵不起來,一個端著禮,一個秒認慫,明眼人都看出他們關係不好,可離得近了,又覺得沒有想象中糟糕。
楊家緒南,今天也特別苦惱。
也不知是不是這極端的安靜太過壓抑,也或許是季景西看膩了一成不變的景,只見他緩緩直起腰換了個姿勢,抬眸看向不遠處背對著的少女,突兀地開口,「楊繾。」
很久沒聽人這樣喚自己,楊繾微微一愣,心底升起既陌生又熟悉之感。季景西將這兩字咬得含糊而悠揚,尾音略長,漫不經心之意幾乎要從他古琴餘韻的嗓音里溢出來,理所當然地,彷彿是他的話,就應該這樣喊才對。
對比起來,先前的「楊四小姐」真是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子裝模作樣。
楊繾回頭看他,「嗯?」
「你有沒有探望陳朗的打算?」季景西餘光瞥見一旁楊緒南見了鬼的表情,懶洋洋地問。
「不曾有。」楊繾淡淡回道。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說,這事跟你沒關係?」紅衣少年挑起眉。
楊繾點點頭。
「那你那份禮什麼意思?」季景西問。
「……」
「哈?」楊緒南瞪大眼睛,「什麼禮?我姐姐送的?給小王爺你的?我怎不知?」
季景西斜睨,「你除了知道潑爺一身葯汁以外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揍陳朗啊!小王爺,這一茬咱們過了吧好不好?小五給你賠不是。」緒南道,「不對不對,這不是重點。姐姐你真給小王爺送禮了?」
……我弟弟怎麼這麼熊?
楊繾警告地看了一眼緒南,沉默著沒開口。明明對著兄長能理直氣壯,換了人卻總覺得不妥。她不想在季景西面前提起當日陳朗說了什麼。
頓了頓,她緩道,「同窗受傷,送禮慰問,難道不是該有的禮數?」
季景西全然沒想到她竟這麼理直氣壯,「那怎的不見你給陳朗備禮?」
「男女有別。」
噗——
楊緒南一口茶噴出來,一旁白露也險些笑出聲,連忙裝看風景。而季景西乾脆黑了臉,「小爺在你眼裡是個女子?!」
「……」楊繾面不改色,「陳朗是議親對象,又是表親,他的禮自有府中備下。」
她一臉的「這麼淺顯的規矩你都不知,課都白上了」的模樣,看得季景西咬牙切齒,明明只想試探一下她知不知那天的事,結果卻把自己繞進去,氣得脖子青筋都憋了出來,一字一句蹦道,「本小王知,道,規,矩!」
「那還有什麼好問的?」少女茫然地歪頭。
「……」
終有一天要被你氣死!
季景西面色鐵青地平息心中不忿,還沒來得及緩過氣,便聽楊繾開口,「那禮毫無出格之處,我也未留帖,小王爺居然能猜到,楊四也很驚訝。」
「咳咳咳——」
一口氣咽岔,季景西頓時沒忍住咳了出來,旁邊楊緒南手忙腳亂地給他遞茶順氣,好半晌才平靜下來。
總不能說是他研究過很長時間她的字吧?這說出來太恥了!
季景西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墨發掩蓋下的耳根微微發熱,不得不承認自己今日果真出門太急,忘了把腦子帶上,心中鬱郁,語氣也幽幽發涼,頗有破罐破摔之意,「本小王慧眼如炬不行啊……」
可以,你臉皮厚你說什麼都行。
楊繾終於露出了她自打見到季景西后的第一抹笑意,眉眼彎彎地看著眼前人這副很少顯露人前的蔫答答模樣,唇角笑意滿滿,還帶著狡黠的得逞。後者無奈地睇她一眼,彷彿讀懂了她潛藏在眸中的話語,有點氣,但更多的卻是懶得再爭的縱容。
她能有這副模樣不容易,好似悄悄從給自己圈定的條框里探出了頭,雖然明知下一秒就會乖乖縮回去,可季景西就是覺得,這樣也不錯,像個活生生的人了。
紅葉亭里的氣氛總算活絡起來,每個人都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季景西再不輕易開口,本來輸一城就已是讓步,真要揪著一點和楊繾辯起來,那遲早會變成一場論禮。
言多必失,索性不言。
當無霜先一步回到紅葉亭時,一眼便覺出亭內氛圍有些好得太過了,心下訝異,卻不多問,隻眼觀鼻鼻觀心地回到季景西身邊,恭敬開口,「主子,有客來。」
季景西詫異地看他一眼,在無霜的示意下抬眸望向彎路盡頭。
很快,那裡出現了幾道熟悉的身影。
走在前的是兩個姿態親密的女子,其中一個是燕親王府的庶出小姐,小郡主季靜怡,另一個身量微高,舉手投足間從容自若,一身淺紫色衣裙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長相上,她並不如季景西、楊繾這般精緻,卻自有一番清秀韻味,臉上掛著淡淡的笑,不知聽到身邊郡主說了什麼,輕輕掩唇笑起來。
在兩人身後,則是一個挺拔俊逸的男子,竹青色長衫,墨發玉冠,年紀比季景西稍大,眉眼間和前方淡紫色衣裙的少女有些相像,卻更加瀟洒自如,修態華茂。
季景西緩緩起身,沒移開視線,卻動了動唇,「嘖,怎麼是他們。」
楊繾也早在對方顯出身形時便如季景西般認出了來人,聽到他開口,不自覺轉眸,「蘇家兄妹究竟哪招了你的眼,怎的如今還這般態度?」
「看不順眼需要理由?」季景西目不斜視。
楊繾眨了眨眼,不再開口。
來人是忠國公蘇府的兩位少爺小姐,蘇奕和蘇襄。蘇家是近些年崛起的家族,季景西已逝的生母蘇王妃,和七皇子季珏已逝的生母蘇貴妃,都出身蘇府。
蘇家很有意思,忠國公蘇懷遠是蘇家朝中地位最高之人,與楊霖同為三宰相之一,但他卻不是蘇家的家主。家主另有其人,名蘇懷寧,是如今的國子監祭酒。兄弟兩人一母同生,大房繼承家業,爵位卻給了二房,雖沒鬧出什麼兄弟鬩牆的難看鬧劇,卻也說不上關係多好。
這便是勛貴和世族的不同了。直到本朝為止,世族之中家主地位仍是至高的,萬不可能出現家主不襲爵的情況發生,哪怕嫡系旁支里有人官做得再大,那也是家族背後支持的功勞。
對世族來說爵位可有可無,但若是有,最高的爵位必會落在家主身上。
而世族的凝聚力也非天家、勛貴可比,家族利益高於一切,內部矛盾再大也沒人敢揚家醜——旁人永遠不可能知道一個頂級大族內部是否和睦,因為你永遠只能看到和睦。
像蘇家這種人盡皆知的兄弟不合,對出身世族大家的楊繾和楊緒南來說,一開始根本不能理解。
但撇開這些不談,蘇祭酒出身南苑書房,前朝大儒親傳弟子,能從一幫虎視眈眈的世家子手裡搶出國子監祭酒這等清貴之職,不僅無人反對,還頗有稱讚之聲,可見其無論學識還是品格都極對世族胃口。
而蘇懷遠蘇相,雖行事作風與兄長全然不同,但也擔了宰相多年,楊霖不止一次對子女表露過他從不輕看對方之意。
至於蘇相的兩個子女……京城第一才子和第一才女,說的就是這兩兄妹。
三人走近,靜怡郡主首先看到她的兄長,漂亮的小臉上頓時露出甜美的笑,甚是乖巧地對季景西行禮,然後換來後者不咸不淡的一聲回應。
幾人於亭中見禮,之後蘇奕便笑著開口,「景西,許久不見。」
伸手不打笑臉人,季景西懶洋洋應了一聲,說不上熱絡,卻也不失禮。
蘇奕也知道自己這個表弟的性子,本做好了被甩臉子的準備,卻意外地沒被找茬,心底訝異,但很快便笑起來。
他不想挑戰季景西的脾氣,轉頭望向楊繾,「聽郡主說四小姐要給景西掌眼溫解意的字,我們兄妹恰好在寺里,便跟著來了,唐突之處,還請四小姐見諒。」
「字是我的,讓她見諒什麼。」季景西倚坐在旁,慵懶地抬眼。
蘇奕微微一怔,失笑地搖搖頭。
自家哥哥莫名吃癟,一旁的蘇襄不由開口,「表哥莫怪,是襄兒想來的,早就聽聞楊家妹妹博學高才,溫解意的字又稀貴,襄兒實在忍不住想沾一沾表哥和楊家妹妹的光。」
蘇家兄妹與季楊二人是同窗,蘇襄當年為救駕受了重傷,其餘三人也都因各自原因離開南苑,之後三年裡來往極少。楊繾和蘇襄還好,偶會在一些賞花會上相遇,但也不過點頭之交,季景西和蘇襄,那是從過去到現在都鮮有交情的。
如今乍然聽到她開口,季景西不由看向她,像是第一天認識,「蘇襄表妹何時這麼會說話了?」記憶中,南苑書房裡那個蘇家大小姐好像挺沉默低調的。
蘇襄怔了怔,笑起來,「表哥與襄兒太久不見了,上次說話還是在年節宮宴上呢。」
「哦。」季景西不冷不熱地應聲,「楊繾博不博學,你沒親眼見過?南苑夫子掌中寶,誰人不知,還用聽聞?」
蘇襄頓時一僵,「……」
他說的一點不客氣,話里話外都在懟人,聽得一旁的楊緒南差點笑出聲。楊繾則覺得季景西是在遷怒。這是他們表兄妹之間的事,她和蘇襄不熟絡,不好插嘴,只能下意識望向蘇奕。
恰好蘇奕也扭頭看過來,恰對上她的視線。蘇奕瞬間便讀懂了對方之意,笑著開口打圓場,「不是賞字嗎?景西,自家人敘舊不急,卻不好讓四小姐久等不是?」
結果這話不知戳到了季景西哪根筋,脾氣說來就來,突然就怒起來,「她都等半天了,多等一會能怎樣?!你請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