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水榭談心
?「險些沒壓住你,人都快被你甩散架了……」
迎上楊繾怔愣的目光,季景西板著臉教訓起了人,「知我費了多大勁才沒在馮林面前東倒西歪嗎?差點就被你拖後腿……嘶,好疼。」
「……」
又揉了兩下傷處,季景西終於緩過了不適,朝眼前人伸出手,「我瞧瞧你手腕,那麼用力,定是傷著了。」
條件反射地將手背到身後,楊繾道,「不用,你先緊著自己。」
「別鬧。」季景西嚴肅,「快點,待會還要不要參加宮宴了?」
……就是參加宮宴,我待會也能去找個女醫官瞧瞧啊。
楊繾不為所動。
季景西又好氣又好笑,乾脆直接將她的手從背後拖出來。楊繾本打算甩開他,但見他還用著方才那隻手臂,怕自己再掙脫而他傷上加傷,索性破罐破摔,任憑他捉了手查看。
小心翼翼撩起她的袖口,入眼,手腕已經腫了一圈,青中帶紫,瞧著甚是怖人,季景西狠狠皺起眉頭,似有些不確定,「這麼嚴重?」
說著,從懷中摸出一支精緻的金白色袖珍瓷瓶,拔掉塞子倒出一縷晶瑩剔透的乳狀藥膏,淡淡的葯香混著冰山雪蓮的清韻飄於鼻尖,令楊繾不由一怔。
「……冰肌膏?」
南疆歲貢來的東西,全天下也找不出幾瓶來,他就這樣用了?
「嗯。」季景西正專心塗藥,解釋起來也漫不經心,「帶著以防萬一。」
你在宮裡,誰敢動一根指頭不成?有什麼可以防萬一的……
楊繾心裡腹誹著,有些不自在,左右看了看,發現玲瓏也不見了蹤影,整個水榭只剩下他們二人,莫名地就緊張起來。
他們離的很近,季景西本就比她高出許多,如今傾身而下,低垂著頭,從楊繾的角度只能瞧見他纖長如羽扇般的眼睫。
風吹過,雪蓮香混著眼前人身上幽然暗藏的迷迭之氣裊裊而散,好似置身一種奇異的幻境,一邊是如寒夜微露般的冷靜,一邊又迷亂得不知身在何方。
「……你還是睡不好嗎?」楊繾冷不丁脫口而出。
「嗯?」季景西抬起頭,「什麼?」
「不,沒什麼。」楊繾臉頰映著一抹霞煙色,有些僵硬地收回手,「這樣就好。」
見她重新將袖子放下遮擋了傷口,季景西也不強求,將金白瓷瓶收好后遞到她面前,「拿著。」
楊繾微微一愣,「作何?」
「讓你拿就拿。」景小王爺懶得與她扯皮,直接將瓷瓶塞她手裡,「回去再塗一次,明兒就能好。再說你平日還要練習騎射吧?磕碰在所難免,備著吧。」
打小力氣就大,看著瘦胳膊細腿小小一個人,拉弓射箭跑馬卻都極好。雖早知她功課極多,但真切身體會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世族真是神奇的存在,連對待女子都如此嚴苛,怪道皇伯父忌憚世族至此。
或者說,只有信國公府才這樣?
楊繾盯著手裡的冰肌膏半晌回不過神,「……練騎射也用不到啊,不行,我不能要。」
季景西不想跟她扯這些有的沒的,斜倚著立柱慵懶睨向她,「你膽子不小,方才若不是本小王攔著,你知不知會發生什麼?」
聽他提起牡丹園之事,楊繾想也沒想便跟著開了口,「說到這個,你幹嘛攔我!他欠教訓!一個大男人,對著個半大的孩子逞威風,口出不遜,還說的是女兒家的閑話,果真好家教!」
「他說了什麼閑話?」季景西挑眉。
「……」楊繾頓時一滯,「我說不出口,你別問了……總之看口型也猜的差不多,很難聽就是了。他詆毀我不打緊,關鍵是他詆毀信國公府,還對緒南出手!」
她氣呼呼地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一想到那馮林討厭的模樣,就恨不得一腳踩爛他的臉。
相識多年,季景西怎不知她的性子,在馮林面前他可以不講理,但對著楊繾卻不能任性,只得好聲好氣道,「楊小五先動手的吧?」
「是又如何?」楊繾瞪他,「這是他打傷小五的理由?」
「當然不。」季景西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臉,「消消氣,別先把自己氣著。」
楊繾這個人,大部分心思都在功課上,鮮少有旁的事能撩撥到她的情緒,也就是在涉及到她的外祖和家人時才會如此,反倒是她自己,哪怕被傳得再不好聽,也不過淡然處之不予理會,除非誰不長眼地犯到她跟前來。
像如今這般生動模樣著實少見,所以明知她是氣急,落在季景西眼裡,卻依然覺得她好看得不得了,彷彿一尊絕美的雕像忽然被賦予了靈魂,又恍若天山頂端的一縷香,落地成了人間堂皇富貴花。
他恍惚有些走神,頓了頓才正色道,「即便如此,也不能由你來教訓。你可知,方才牡丹園有多少人盯著?除了被太子堂哥留下收尾的蘇奕,還有禁衛軍和隱衛,一舉一動都會被報上皇伯父案頭。你一個女兒家,對上個不著調的男子,待會如何收場?」
「我沒想打架……」楊繾抿了抿唇,聲音里隱約帶了委屈,「我本是打算講道理的……」
「講道理也不行!」季景西直接氣笑了,「那馮林就是個混不吝,你同他講道理,那就是對牛彈琴!他不僅不會聽,反倒會拿了話來反刺你,到時,你難道還要論起袖子跟他對罵嗎?丟不丟人?」
「……我怎會與他對罵!」楊繾被他斥得急紅了眼,「大不了與他劃線約戰!琴棋書畫君子六藝我都不懼!就是動手又如何?!他敢欺打我小弟,辱我兄長,我便是把他打到塵埃里又能怎樣!若非你攔著,我還懼了他不成?」
「……」
目瞪口呆。
這姑娘,是兔子急了也咬人了么?
眼看小丫頭隨時會哭出來,季景西驀然心頭一軟,放緩了口吻,「方才你若是真與他動起手來,那不就是又一起鬥毆?壽寧節上與男子大打出手,還要不要名聲了?你想讓你父兄急死不成?想同我一般挨板子么?」
「再說了,」他微微一頓,輕緩的語調裡帶上了一抹笑意,「你即便與馮林劃線約戰君子六藝,他也得會啊。」
「……」楊繾紅著眼眶怔怔望他,半晌沒說出話來。
不忍看她這般懵呼呼又不知所措的可憐樣,景小王爺抬手輕輕彈了下她腦門,「你啊,你要知道,這京城地界,同輩中人,能像你這般博學廣聞又六藝紮實的,屈指可數,就是蘇奕,說不得在某個方面也比不得你,更何況是馮林了。」
「對付像他那樣的人,這種用學識碾壓,用技藝折尊的法子,並不合適。」
他眉眼飛揚,笑容輕狂燦爛,整個人放肆而囂張,如同一團熾烈的火,熊熊燃燒進少女墨潭般的深水瞳中。
「你若真想收拾他,我來教你。」
「……」
獃獃望著眼前人,楊繾欲言又止。
他說,要教她……為何?馮林與他沾親帶故吧?這樣真的沒關係?
況且這事,又與他何關呢?
千思萬緒忽然湧上心頭,楊繾下意識扣住自己塗了葯的手腕,總覺得那裡酥酥麻麻,好像纏繞著一團幽冷的火,時而灼熱時而溫涼,連帶著心也起起伏伏,不得安寧。
「你……」她張了張口。
「嗯?」季景西歪頭。
楊繾搖搖頭,垂頭悶聲道,「不知該如何說。」
「慢慢來,時候還早,皇伯父即便招了人去問話,也得過一會。」紅衣少年懶洋洋靠上亭柱,「不妨說來聽聽?」
這方水榭是御花園一處鮮少會有人來的隱蔽之所,遠處層巒疊嶂,背靠靜河活水,地方不大,卻也五臟俱全。兩人面對著靜河並排而坐,楊繾盯著河面,難得迷茫地開口,「我只是不懂,馮林這麼做是為何。他不過是馮侯爺的嫡次子,這般挑釁緒南,得罪信國公府有何好處?」
馮侯府與信國公府比起來,一個是勛貴,一個是世族,一個是標準的皇親國戚,已逝的馮太妃、如今宮裡的馮嬪、燕王側妃馮氏都出身侯府,和楊家乍一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就連侯爺馮琛,官場上也算不上楊霖的政敵。
楊繾著實不知馮林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這個啊……本小王好像還真知道一些。」季景西似笑非笑地把玩著腰間的玉佩,「你可知當年你我剛入南苑時,你們信國公府三名額,是擠了誰下去么?」
楊繾抬眸看他。
「正是馮侯爺的嫡子,馮林的兄長馮明。」他一臉的嘲諷,「馮侯爺當初為了讓馮明進南苑,不知使了多大力氣,甚至求到了我父王面前。可惜,南苑要是能有那麼好進,那還是南苑么?」
「馮明?」楊繾努力地回憶著這個人,「沒什麼印象。」
「你不認得也正常。」季景西說的輕描淡寫,「這個馮明,跟他弟弟馮林差不多,也就腹中多些墨水罷了,資質平庸卻心比天高,當初南苑那些人,他掰著指頭算,能惹得起的也唯有你三哥楊旭冉,自然便將矛頭對準了你們信國公府。楊旭冉進南苑那陣子,信國公受的彈劾還少?」
楊繾當然也記得那陣子的風風雨雨,「可我三哥是憑自己本事考進去的。」
「那是當然,卷子可都是要張榜公布的,誰有幾分幾兩,明明白白。」季景西對上她的眸子,「馮明當初想與楊旭冉加試一場,卻最終沒能成,自然便生了齬齟。」
「……只因為此?」楊繾不可置信。
「當然不。」季景西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笑得格外開心,「若說馮明未能進南苑,是斷了他的仕途,那麼你兄長楊緒塵前陣子出手教訓馮林,可就是打馮侯爺和馮林的臉了。」
楊繾:「……啊?」
兩人對視片刻,季景西別過眼,「不知應不應該告訴你……事關陳朗,楊緒塵沒對你說過,大約也是不想你煩心罷。」
……怎的又牽扯到陳朗了?
楊繾下意識蹙起眉,仔細思索著陳朗與此事有何關聯,半天也沒想清楚,眉心不由皺得更厲害,直到身邊人抬手又彈了她額頭一下,才猛然回神,不贊同地瞪了過去,「又彈我!」
「小小年紀擺出張苦大仇深臉作甚?」季景西撇嘴,「還聽不聽了?」
……算你贏。
楊繾氣鼓鼓地白了他一眼。
好笑地笑了一聲,紅衣少年慢道,「其實也沒什麼……當日陳朗與馮林說了些不太好聽的,得罪了本小王與楊緒塵,我動手收拾了陳朗,你哥收拾了馮林。那小子前陣子倒大霉,先是輸給裴青二萬兩銀子,再是些其他事,總之牽扯到了馮侯爺,惹得闔府日子都不好過。」
「想必馮林後來聰明了一回,猜著是楊緒塵出的手,這才恨上你們。」
楊繾怔了怔,恍然大悟,原來那日與陳朗同行的人里,還有馮林。
「……原來如此。」她道,「可就算這樣,壽寧節上生事,他難道毫無分寸?」
「他本就沒腦子啊。」季景西隨口答,「你以為馮林有多聰明?他被馮侯爺禁足多日,剛出來就遇上了楊小五,過過嘴癮罷了,誰想到楊小五居然受不住挑釁?想必馮林此刻也很後悔與楊緒南動手。」
說著,他再次看住眼前人,「你也是,懲治他的法子那麼多,何必髒了自己的手?」
楊繾微微一怔,下意識抬眼。
「冷靜下來了么?」季景西將一方錦帕遞過去,好笑道,「需要小爺幫你備水凈手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