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公主之道
?那些「亂七八糟」的葯,最終還是灑上了楊繾的傷口,景小王爺那說來就來、蠻不講理為所欲為的做法,被楊四小姐無情地鎮壓了。
一邊配合著女醫官包紮傷口,楊繾綳著臉忍著疼,只用眼角餘光瞥旁邊裝委屈的某人,對他嘀嘀咕咕嫌棄的話語充耳不聞,反倒是頂著莫大壓力上藥的女官一臉的欲言又止,好似隨時都會跳起來將傷葯潑在某位小王爺身上。
本就低落的心情,隨著季景西有一句沒一句的嘟囔,不知不覺舒展開來。頂著耳邊喋喋不休的嘮叨,楊繾突兀地對女醫官道,「你是孟家的?」
女醫官委屈地撇撇嘴,埋怨般看了眼景小王爺,回道,「秉縣君,臣乃孟夫人座下學徒。」
話一出,季景西頓時閉嘴了。
楊繾一臉的果真如此,偷偷看了一眼身邊彷彿吞了蒼蠅般的某人,差點沒繃住笑出聲來。
「咳……」季景西尷尬地清了清嗓,「孟夫人的學徒啊。」
「了不起。」楊繾跟著感慨。
「嗯。」女醫官不怎麼願搭理他。
「方才爺什麼都沒說,你也什麼都沒聽到。」景小王爺祭出了他的絕招——以勢壓人,「孟家的傷葯自然是好的,不然爺也不會允了你給縣君上藥,是吧?出去該怎麼說,你懂的。」
女醫官板著臉:「臣不懂。」
季景西:「……」
楊繾終於還是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肩膀一抖一抖,好半天停不下來。
眼見她總算喜笑顏開,季景西前一瞬被堵回的鬱悶剎那間煙消雲散,既無奈又寵溺地瞪她一眼,又咳了一聲,「那個,她肩上也有傷。」
女醫官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縣君隨我來。」
楊繾滿臉止不住的笑意,乖順地起身隨她去後殿,待上了葯回來,季景西又拉著女醫官說起話。兩人驢頭不對馬嘴地說了半天,女醫官不堪其擾,總算告罪保證自己絕不亂說話,這才被准予離開。
始作俑者總算鬆了口氣,一回頭,就對上憋笑的明城縣君,頓時又拉下臉,「笑什麼!我還不是為了你?!」
「是。」楊繾笑著對他屈了屈膝,「多謝小王爺。」
小王爺:好氣哦。
七皇子回到華陽宮時,恰看到這一幕,怔了怔,笑著上前,「你們兩個這是在說什麼,繾妹妹看起來心情不錯?」
楊繾對他福了一禮,將後殿里靖陽公主的情況說了一番,季景西則重新坐了回去,懶洋洋歪在椅子里看他們二人一問一答,對季珏方才的問題半點沒解惑的意思。
「辛苦繾妹妹了。」季珏了解完情況,對她笑了笑,「若是覺得乏,就在皇姐宮裡歇下如何?皇姐想必不會在意,御花園那邊,本殿下著人帶個話就是了。」
楊繾笑了笑,還沒開口應答,一旁紅衣少年搶先道,「先用膳吧,快餓死了。」
經他這麼一說,其餘兩人才意識到午時已過。季珏沉吟片刻,道,「那就不去前頭了,咱們就在皇姐這裡簡單用一些,繾妹妹也一起吧,父皇想必顧不得我們。」
打了一場消耗劇烈的馬球賽,楊繾的確有些腹中飢餓,猶豫了一下便應下來,「恭敬不如從命,多謝殿下。」
招了人去御膳房打招呼,沒一會,一桌簡單的席面便準備妥當。有楊繾在,其他兩人也難得在用膳時規規矩矩擺出了皇家禮儀,一頓飯結束,三人硬是一句話都沒說過。
之後,兩人告辭,留下楊繾陪著靖陽,臨走前季景西又忍不住瞧了瞧她的肩和手,似是想說什麼,但見楊繾精神尚可,想了想還是沒再廢話。
靖陽公主在他們走後沒多久便醒了過來,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守在床邊的楊繾。她彷彿並不驚訝,只是一臉歉意地望著她,後者本是一肚子話想說,但見靖陽這般模樣,硬生生忍了下來,只按部就班地給她餵了些水,又親手餵了湯藥,而後安靜地在床邊坐下。
兩人一坐一躺,無聲地對峙半晌,靖陽苦笑著開口,「阿離……」
「靖陽姐姐可還有哪處不適?」楊繾淡淡問道,「可用阿離喚了太醫來?」
靖陽神色一滯,眉宇間的歉意更甚,「阿離。」
「何事?」楊繾平靜地看著她。
「可還在怪我?」床上人口吻中隱隱帶著祈求。
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楊繾定定看了她一會,搖頭,「阿離並無立場干涉姐姐的決定,不論您想做什麼,阿離只會站您這邊。」
對面越發愧疚的靖陽公主,少女忍不住紅了眼眶,伸手幫她撥開鬢邊的碎發,哽咽道,「只是無論如何,還請您保重身子,萬不能拿性命做賭。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您何必如此?」
靖陽眼眶發酸,吸了吸鼻子,握緊她的手,「害你擔心了。」
「萬幸我拉住了馬,萬幸有袁少將軍相助……」楊繾難過地咬著唇,「姐姐到底知不知道,再晚一步,馬蹄子就踏下去了。」
「是我的不是,阿離莫怕。」靖陽掙扎著起身想幫她拭淚,「姐姐錯了,別傷心,不會有下次了好不好?別哭,哭花了妝多不好。」
楊繾哪敢看她隨便動彈,只胡亂擦了擦眼,連忙把她壓回去,「還有傷呢,別亂動呀。」
「好好,我不動。」靖陽擠出笑來寬她的心,拍了拍身邊的床榻,「上來歇著。」
左右華陽宮如今清靜無人,楊繾便順了她的意,脫了鞋躺到她身邊,「靖陽姐姐,你對阿離說實話,你當時摔馬,是不是拿捏著分寸?」
靖陽笑著颳了一下她的鼻尖,「可以啊,這都被你看出來啦?」
「……哪能啊,我也是剛想到的,也不敢確定。」楊繾紅了臉,「總覺得姐姐你既能在漠北軍站穩腳跟,一個馬球賽罷了,不至讓你傷得這般重,定是算好了的。我聽孟夫人說,你外傷並不嚴重,內府瞧著脈象不好,實則是你戰場上留下的舊傷沒養好……」
靖陽好笑地看著她,好半晌才嘆了口氣,「果真瞞不過孟家人啊。」
「這麼說,真是舊傷複發?」
「也算是吧。」靖陽眨了眨眼,望著床頂,「戰場上刀槍無眼,一介女子想站穩腳跟,我要付出的比旁人多十倍百倍,有舊傷很正常。漠北環境惡劣,條件不允,我回京途中就有所察傷勢會複發,那時景西說禮部流程里有馬球賽時,順勢就想到了這一點。」
她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個中苦楚驚心卻依然令楊繾膽寒,「太冒險了!」
「阿離教訓的是。」靖陽笑著緩了口氣,繼續道,「想要在眾目睽睽下做點什麼太難了,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給你們一場淋漓盡致的比賽,途中出了任何差錯,都只能算是我實力不濟,不會輕易拖累誰,除了你們幾個,旁人也猜不到我會出此下策。」
「您也知是下策!」楊繾忍不住咬牙切齒,「大哥不是說,能幫您拖至壽寧節后嗎?」
提到楊緒塵,靖陽微微怔了怔神,半晌才搖頭,「你不懂……」
壽寧節第二日,她的確聽了楊緒塵的建議去尋母后,然而兩人談得並不順利。皇家是個深潭,有些事,靖陽並不想說出來污了楊繾的耳朵。
身為季家人,身為公主,她的命運本是註定的,要麼留在大魏朝,招一個父皇合意、對皇權有利的駙馬,要麼出走鄰國,聯姻以固邦交。前者若是運氣好,她也能嫁一個自己願意的,可後者,那就是一條不歸路了。
這種事,賭不起。
三年前她選擇出走漠北,一來是確對軍事戰爭有濃厚興緻,二來也是想給自己掙一條出路。她不想按部就班過一輩子,不想嫁自己不喜歡之人,想掙脫命運,想要自由,而這些,都是楊繾這樣出身世族、從小就被灌輸家族利益大於一切的世家女所不能理解的。
她的想法驚世駭俗,說出來怕都會嚇著旁人。
但她畢竟是大魏朝的公主,父皇給了她萬千寵愛,令她生而高人一等,富貴榮華唾手可得,人不能忘本。
所以她選了這條充滿坎坷、荊棘、危險的道路。
她姓季,大魏朝是季氏的,兵權自然也要是季氏的。燕皇叔交了三軍虎符,父皇並未讓任何一個皇子,包括太子哥哥掌兵權,而她看到了這個機會,於是拼盡一切去爭取。
宮裡出身的人,沒有一個是不貪戀權力的。她也貪。手中有權,她這個公主才有更大的分量,才更能左右命運。
靖陽公主很貪心,她想做一個獨一無二的公主,想走出一條自己鑄就的輝煌,想從這潭渾濁深水裡掙扎出個人樣。
所以她拒絕被指婚,哪怕對方是裴青這個青梅竹馬。她不喜歡裴青,她有自己喜歡的人,這份心意,正是她三年前確定的。
人一旦起了心思,許多事就都不一樣了。
多麼相似啊,這簡直是她料想之中的「公主的命運」。她正是為了應對這一錯位的命運才選了這條路不是嗎?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怎麼可能輕易放棄?
種種這些,她誰都不能說,無論是楊繾,是裴青,是季景西還是楊緒塵,她都要咽下。自己選的路,苦果惡果都要自己吞,沒能達成目標之前,她一句實話都不會說。
「阿離,別這般看著我……」靖陽公主疲憊地笑了笑,「我即便告訴你原因,這件事你也幫不了我,真的。」
「我是不能。」楊繾心疼地望著她,「可靖陽姐姐,你身邊還有許多人不是嗎?有我,有大哥,有小王爺,有裴哥哥……總能有人幫上你的啊,何必自己一個人擔,多累呀。」
她說的如此直白,字字透著天真,心思澄澈得彷彿一面乾淨至極的鏡子,映照得所有人自慚形穢,靖陽公主怔愣地看著她,只覺自己這般糟糕之人,竟也能得她青眼,是有多幸之慎之。
「阿離……」她喃喃出聲,「好吧,我告訴你緣由。」
靖陽公主沉默半晌,輕聲道,「我之所以枉顧你大哥的好意,選擇在今日動手,只因我母后她……想讓我將兵權交給太子哥哥。」
那是她用命換來的,生死拼殺三年,好不容易才入了父皇的眼,下一步便會重用於她。等著她的是未來幾年青雲直上,是獲得燕皇叔認可后執掌三軍虎符。
而這一切,不是母後用來給太子鋪路的工具。
一句話,猶如平地驚雷,驚得楊繾瞪大了眼睛,「這也太……可靖陽姐姐,太子殿下是儲君,你今日這般,不怕與皇後娘娘翻臉嗎?」
「我知道。」靖陽闔上眼皮,「可那又如何?想要我手裡的東西,一句話就夠了嗎?那我靖陽又該被置於何地?我不怕,我很快會回軍營,躲開便是了。」
「又要離京?」楊繾擁著衾被坐起身,「那我大哥怎麼辦?」
靖陽公主被她這句話驚住了,「你說什麼?」
「我說我大哥怎麼辦啊。」楊繾直愣愣看著她,「靖陽姐姐不是心悅我大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