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茶不醉人

39.茶不醉人

?壽寧節后的翌日,信國公府迎來了一位稀客。

彼時楊繾正在楊緒塵的驚鴻院聽她哥哥彈琴。她手心有傷,儘管孟家的外傷藥效果極好,回府後看到書桌邊那一小瓶玲瓏剔透的冰肌膏時又鬼使神差地塗了些,但終究還是要養一陣子。不能彈琴,就只能聽了。

蘇奕上門時並沒有拜帖,他彷彿只是隨意散步散到了信國公府門口,然後心血來潮走了進來。由於事先不知,楊繾見到他時頗為訝異,反倒是楊緒塵依舊鎮定自如,一曲彈完才悠悠起身待客。

三人於廊下圍坐,都是熟識之人,楊緒塵也未請他到前廳,就這麼隨意如對待老友般給他上了杯茶。秋雨婆娑,斜斜掃在木階前,整個驚鴻院靜謐而安逸,除了塵世子手中抱著暖爐坐在背風處,另外兩人都爽利地坐在外沿,就這麼輕鬆自在地賞起了雨。

「繾妹妹手上的傷可還要緊?」蘇奕淡笑著開口。

「尚可,孟家的傷葯,沒幾日便能好。」楊繾大方地給他展示自己雙手上纏著的潔白繃帶,順帶還打趣了他一句,「倒是煜行,作為新晉的郡馬,可還適應?」

蘇奕怔了怔,垂下眼眸,唇邊掛上一抹無奈的笑意,「繾妹妹就別打趣我了……我你們還不知么?素來與夢瑤郡主無交集,這般突然,說適應還太早了些。」

楊緒塵笑了一聲,慢條斯理道,「若非這番話出自煜行你的口,我還以為你今日來,是專程找阿離打探夢瑤郡主來了。」

「哦?」蘇奕略帶詫異地看向對面的楊繾,「繾妹妹與夢瑤郡主相熟?」

「瞧瞧,還真是打探消息來了。」楊緒塵揶揄地睨他。

「……」

「說不上相熟,但打過交道,還算說得上話吧。」楊繾唇邊也含著笑意,與哥哥搭檔,開蘇大舍人的玩笑,多難得啊,「煜行若是想知道什麼,說不得我還真能為你解惑啊。」

這兄妹倆是抓住這個話題不放了是吧?

蘇奕突然有點後悔來信國公府了。

「總得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吧。」他破罐破摔地認輸了。

京城上流門閥勛貴眾多,他們這一輩年紀相近的女子也多,要說全都識得顯然不可能,可總歸有那麼些個出挑的能給人留下印象。

風頭最勁的當然還是南苑十八子里的四位貴女,靖陽公主、楊繾、蘇襄與陸卿羽,但其餘身份相當的也有,例如裴青的妹妹,例如百年世族顧家的嫡女,再比如,平陽長公主的千金,卓夢瑤。

楊繾自打離開南苑后,交際漸多,平陽長公主辦過的幾次賞花會也都有給她下帖子,夢瑤郡主作為長公主之女,自然是打過交道的。

「夢瑤郡主人挺好的。」楊繾實話實說,「懂事、心慈,是個惹人疼的性子,長公主與駙馬都極是喜愛她。」

當然是喜愛了,如若不喜,哪會主動向皇上求這門親事?

承德殿上賜婚後,蘇奕回頭就去找了父親,並從父親口中聽到了些消息。他這門親,是長公主看中、並主動尋皇上做媒的。雖然那位千金論起年齡比楊繾還要小大半年,但架不住長公主看好,卓駙馬也不反對,聽說夢瑤郡主自己也對他甚是欣賞,加上皇上偏幫,事情自然就成了。

蘇奕年已及冠,他出仕早,金榜題名后先是入了翰林,接著擢升中書舍人,年紀輕輕已是五品,未來前途無量。這些年想同蘇府結親之人多不勝數,幾乎都要將蘇府的門檻踏破,可無論是蘇相還是蘇奕,硬是沒松過口,直到他及冠,蘇家人才開始考慮此事。

卻不想,被長公主截了胡。

論起來,當年的南苑十八子里,蘇奕是第一個選擇不蒙蔭,而是靠自己參加科舉走出來的。他父乃是當朝宰相,世襲忠國公,家中出了一個蘇貴妃,一個燕親王妃,親伯父是國子監祭酒,自己又是忠國公世子……如此顯貴的身世,能選擇科舉出路,當年不知驚掉了多少人的眼。

他以狀元之姿入翰林,第二年便被皇上拎到了眼皮子底下,做了中書舍人後,整個京城都在暗自感嘆,蘇家十幾年後又要出一位宰相了。

若是有心人縱觀當今大魏朝幾位宰相的出身,便不難發現,蘇奕所走之路,簡直同二十年前的信國公楊霖一模一樣。都是出身非凡,都選擇了科舉入仕,都是當年的狀元,都做過中書舍人,只不過如今的蘇奕還很年輕,而楊霖已是三宰輔之首了。

也曾有人感慨過,蘇奕真的完全不像一個勛貴出身的高門子弟,反倒更像世族之人,君子端方,翩翩有禮,溫潤如玉,飽讀詩書……

就差被人說像楊相公之子了。

為什麼沒人敢說這話?

不過是因為還有一個驚才絕艷的正牌楊相之子——塵世子擋在那裡罷了。

「既然阿離都這麼說了,煜行可覺心安?」楊緒塵望向蘇奕,「教阿離識人的是我,我的眼光,煜行不會不信吧?」

蘇奕苦笑,「怎會?放眼京城,沒人敢質疑塵世子的眼光。」

出自京城第一才子的讚美,楊緒塵毫不客氣地大方認下,「那為何煜行還是一臉苦悶?不滿這門婚事?」

這話卻是萬萬不能認的,不然便是質疑聖上。蘇奕素有分寸,當即便搖頭,之後卻略微猶豫地解釋,「只是太過突然罷了……還以為會再過一兩年才輪到我。」

這次的指婚,處處透著稀奇。五皇子、六皇子倒也罷了,七殿下和景西居然能逃過,楊家兄妹能逃過,靖陽公主、裴青、袁錚都能逃過,沒道理單單落到他們蘇家頭上。

本朝上流貴族子弟成親晚已是屢見不鮮,蘇奕本以為他即便要議親,至少上述那幾人也該到時候,卻不曾想,皇上似乎忘了他們一樣。

信國公府就算了,楊家人素來與皇族維持著井河不犯的距離,既不聯姻,子弟後輩婚配也都是各自操心,可季珏和季景西又是怎麼回事啊!

真的是……怪不得無論哪家都羨慕信國公府。

他們家的後輩們,真是活得太輕鬆了。

「早一年,晚一年,不都還是要有這一遭么。」楊緒塵說的輕描淡寫,「還是說,煜行其實心裡有人選,皇上這步棋打亂了你的計劃?」

「……」面色複雜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蘇奕嘆,「緒塵,別試探我。昨日承德殿上是我考慮不周,造成了誤會非我所願。既已叩禮謝恩,我自是認下旨意了。」

他用了「旨意」一詞,而非「恩典」、「良緣」,顯然是將賜婚當做聖旨命令來辦了。楊緒塵聽在耳里,心中洞若明火,懶得揭穿他,只漫不經心地點點頭。

他是好奇為何那時蘇奕要看楊繾,但見他今日態度已和昨日不同,心思也早已捋平,怕是這個答案是問不出來了。

「繾妹妹可還記得牡丹園說過的話嗎?」蘇奕抬眸望向楊繾。

後者怔了怔,歪頭思忖,「是說我回頭找你『算總賬』?」

蘇奕點點頭,看住她的那雙眸子平靜而專註,明亮如星辰,「我今日來便是想告訴繾妹妹,此一諾,不論何時你想找我兌現,都儘管來,我隨時都願意應你。」

「……」

這算是個重諾了。他說的極為誠懇,彷彿還夾雜著一些楊繾分辨不出的情感,聽在耳里,無端地令她不敢輕易應下,總覺得這番好意太過慎重。

當日之語,對楊繾來說只是隨口的調侃,連她自己都未放在心上,不過是覺得每次見到他,他都是在為旁人收拾爛攤子,著實太巧了。他們二人相識多年,蘇奕妥協過的軟幾乎全集中在了前些日子,光是致歉就有三遍,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然而她一句無心之語,如今卻被對方這般認真以待。

不知為何,楊繾竟生出了一股子愧歉之意。

「楊四也並非心胸狹隘之輩,不過小女兒亂語罷了,煜行實無需如此。」楊繾不得不斟字酌句,「你我除了是同窗,不還是能一起酣暢淋漓論學的知己嗎?說這些,豈不生分?」

她迎上他的視線,目光平靜而溫順,釋放出的善意幾乎令蘇奕心頭悸動。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驀地笑開,近乎慶幸地嘆道,「沒錯,你我還是知己。」

楊繾頓時甜甜地漾出笑來。

「不過既是答應過的事,總要兌現才行。」蘇奕慢悠悠地補充,「本就是我對你不住在先,無論是紅葉亭之事也好,襄兒與夜兒的失禮也罷,賬還是要賠的。」

他溫潤地說著,眉眼輕彎,清鴻一般,卻又石竹般堅韌,「繾妹妹,我蘇煜行也同樣不是狹隘之人啊。」

楊繾微怔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一時居然找不出話來。

靜靜望著眼前一左一右兩人,楊緒塵眼底墨染般渲出了一抹複雜。他默不作聲地垂下眼眸,密而長的羽睫將幽幽眸光遮掩得不露分毫,好半晌才又恢復清明,優哉游哉地斜靠上椅背,閑適散漫地觀起了雨。

可惜了。

撇開他身後的家族、立場、利益,除了性子上軟一些,蘇煜行真的很好。

其實他不介意有這麼個妹夫。楊家人各個強勢,反倒是蘇奕這種上善若水,相處起來真真舒服。

……看著就比季景西好。

「令妹還好么?」他適時地出聲打破了兩人之間詭異的安靜,視線依舊落在廊外的細雨上,彷彿只是隨口一問。

蘇奕回過神,唇角的笑微微斂去,淡淡道,「襄兒嗎?緒塵為何突然問起她了?」

「沒什麼,昨日你們兄妹二人的反應太扎眼了,有些好奇罷了。」楊緒塵唇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語氣輕輕曼曼,難得帶上了一絲年輕人的活潑生動。

「是不是被嚇著了?」楊繾也想起了昨日蘇襄的失態,總覺得她似乎並不高興自己即將成為太子側妃。

蘇奕沉默了一瞬,慢道,「大概吧,畢竟事發突然,我與襄兒都是措手不及……這份恩典也不知她承不承受的起。實不相瞞,襄兒如今性子變了許多,連我也瞧不出她在想什麼,有時也會突然覺得……」

他語未盡,終究是親妹妹,有些話他不想說,尤其不想對面前這兩個京城模範兄妹說。

當年南苑刺殺一事,改變的何止是蘇襄一人……不如說他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變了,而這種變化,有些是一蹴而就,例如他的妹妹,有些則是潛移默化,誰知會最終變成什麼。

「罷了,她也長大了,會慢慢懂事的,昨日該是太過震驚,歇了一夜,應當緩過來了。」蘇奕笑了笑,「今早聽聞賜婚一事後,太子妃傳了話想見見她,如今大約人在東宮吧。」

「蘇家姐姐確實變了許多啊。」楊繾若有所思。

「襄兒雖說性子與從前不同,但再怎麼變,她也是我妹妹。」蘇奕望著她,「正如緒塵一直護著你,我這個做兄長的,也要時時護著她啊。」

「正該如此,煜行是好兄長。」楊繾讚賞地點頭,「不過我兄長最好,煜行還要努力呀。」

楊緒塵頓時笑出聲。

蘇奕也忍俊不禁,望向楊緒塵的眸子里隱著極淡的艷羨,「緒塵是有福的。」

「都是做人兄長的,你不也是有福?比了一輪兄長,還要再比一輪妹妹?」楊緒塵輕咳,「那你怕是要輸。」

……你們兩個好煩!

蘇奕心塞地不想說話。

「說笑的。」塵世子朝他舉了舉茶盞,「今後蘇家妹妹前途不可限量,以茶代酒,提前遙祝她心想事成。」

楊繾看了一眼自家兄長,也跟著舉杯,「煜行也是,提前祝你與夢瑤郡主舉案齊眉。」

……后一句就不用說了吧,又不是什麼水到渠成的賜婚。

蘇奕勉強笑了笑,沒有應聲,跟著端起了茶盞,將自己手中這杯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

好似飲酒一般,放下杯盞的瞬間,竟覺得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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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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