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綁起來吧
?最終楊繾也沒聽靖陽公主將去嶺南的事說完。
她回府了。
季景西的一發直球直接敲碎了她心底最後一絲妄念,所謂的『誤會』和『玩笑』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那個人不願給她任何機會欺瞞自己,是什麼就是什麼,將事情攤開了放在她面前,讓她不得不直面這一切。
楊繾做夢都沒想過季景西會心悅她。
說句妄自菲薄的話,季景西有權有勢又有貌,想嫁的人能從朱雀大街一路排到香茗山,而她楊繾,拋開身後家族,事實上一點都不與他相配。
兩人性子南轅北轍,自打相識就是冤家,即便中途有著一段共同的經歷,那也是情非得已命運所為,幾乎不用問,單看靖陽公主的反應,楊繾就知道這件事對旁人來說有多匪夷所思。
她也覺得匪夷所思。
誠然,在她心中,不可否認季景西的確有著特殊的地位,但是否關於男女之情,楊繾真的從未認真想過。
她生於世家大族,自小便知季楊二氏從不聯姻,她的婚姻,受制於家族,受制於朝堂形勢,受制於一切,唯獨不屬於她自己。因而對她來說,兒女私情不過自尋煩惱。她需要做的,只是在父兄為她挑選好了未來與她共度一生之人後,慢慢地、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地喜歡上對方,若是實在不喜也沒關係,舉案齊眉過日子即可。
換句話說,哪怕有一日她喜歡上旁人了,那個人,也不該姓季才對。
楊繾知道季景西也是懂的。他比楊繾更成熟,了解自己,也了解她。他將心意攤開,卻將困難攬走,告訴她不用改變,不用想太多,唯一逼迫她的只有讓她接受有個人喜歡她,那個人叫季景西。
燕親王府的小王爺,風風火火而來,宣告一聲,再利利落落地走開,留給她一個困惑的問題,卻沒有規定回答的時限,彷彿壓根不在意她的想法,也不給她任何機會反駁。
說實話,這太季景西了。
他很清楚這件事楊繾做不得數,但同時也吃定了她不可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楊繾不是那種會枉顧他人心意之人,她對所有事都認真以待,一旦發現無法自欺欺人,她就會慎重考慮。
那麼需要考慮什麼?
當得知有人心悅自己時,第一反應大約是反思自己是否也心悅於他,再後來才該考慮其他,比如,該不該喜歡,該不該當做不知,該不該拒絕,等等。
如果喜歡,那就是兩情相悅;如果不喜歡,那就是郎有情妾無意,本質上來說,無非就這些。至於其他問題,那都是在此基礎上的事。
然而對於近十五年來第一次被人表白的信國公府四小姐來說,光是上面那個問題就很為難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季景西是這樣告訴她的。楊繾覺得這答案太偷懶了,可當真等她毫無頭緒時,突然就發現,興許季景西早料到她會是這樣。
玲瓏和白露這兩日里也都惴惴不敢亂說話,自家主子自打上次從景小王爺的京郊別院回來開始就心情微妙,原本瞧著已經沒事了,誰知走了一趟公主府,反而癥狀更加嚴重。眼看著小姐再一次突然停了筆,眼睜睜等著一大團墨汁滴下,正在磨墨的白露動作一頓,抬眼看向了同樣抽嘴角的玲瓏。
兩個錦墨閣的一等丫頭眼神交流了一番,玲瓏輕咳一聲放下手中的空白畫卷,「小姐,玲瓏給您換一張吧?」
「……嗯?」楊繾愣愣抬頭,見玲瓏正尷尬地對她眨眼,這才慢半拍地發現自己又毀了張畫卷。
錦墨閣書房裡安靜至極,楊繾蹙眉盯著眼前那一大團墨看了又看,似是想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可惜墨團再看也看不出花來,她有些煩躁地扔了筆,起身出了書房。
白露朝玲瓏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上,自己則迅速收拾起書房。玲瓏一出門便先遣退旁人,接著熟門熟路地拿出一個軟墊來鋪在階上。楊繾默默看了一眼「貼心」的丫頭,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我有沒有暗衛?」她望著玲瓏,玲瓏則望向身後慢一步出來的白露。
白露怔了怔,「哦,有的。」
「男子還是女子?大哥派來的?是暗九嗎?」
「呃,我把人喊出來給小姐瞧瞧吧。」白露抬手打了個呼哨。下一秒,三人眼前閃過一道暗影,來人木著臉半跪在楊繾面前,啞著嗓道,「暗七,見過小姐。」
暗七身量頗高,一身男子的貼身短打打扮,聲音聽著比鋸木還粗糙幾分,聲線卻很奇異。楊繾好奇地打量著,「女子?」
「……是。」暗七似乎對她能認出自己性別很是驚訝,「小姐聽出來的?」
楊繾點頭,男子與女子的聲線在不同的音域,她耳朵很好使,分辨音色也極准,「你叫暗七?是暗九的姐姐?」
暗七詭異地停頓了一下,「不是。」
「不都姓暗?」
「……不,只是排行。屬下算是暗九的……師姐。」
「江湖人?你功夫如何?何時開始跟著我的?」楊繾道,「別跪著了,起來說話。」
暗七遵命起身,但見自家小姐還大咧咧坐著,總覺得居高臨下的不太自在,索性又蹲下回話,「暗字輩都不算是江湖人,屬下們是被自小培養的,壽寧節后開始跟著小姐。功夫如何……小姐想如何檢驗?」
「比之燕親王府的無霜呢?」
「……」
「嗯?」楊繾挑眉,「不好說?」
暗七隻覺這問題問得人舌根發苦,想了想,乾脆又跪下來,「小姐恕罪,上次在公主府,屬下被無霜攔住了。」
「你打不過無霜啊。」楊繾略可惜地嘆了一聲。
「是屬下學藝不精。」暗七埋下頭。
「無霜已經攔了我的人好幾次了。」楊繾似是在自言自語,「香茗山紅葉亭擋住了小五,壽寧節牡丹園截下玲瓏,公主府里阻了你……」
暗七眼角都耷拉了下來,一張向來讀不出什麼表情的臉上難得掛上苦笑,「請主子責罰。」
「怎麼罰呀。」楊繾托著腮看她,「罰你再去跟無霜打一場吧。」
「啊?」暗七怔愣,在瞧見自家小姐的神色時,鬼使神差地問道,「能多帶兩人嗎?」
「隨你啊。」楊繾答得漫不經心,「帶十個也行。」
看來那日公主府的事,小姐還是在意的……自家向來正直的小姐居然也有一日會說出這番話,儘管不應該,不知為何暗七還是有點想笑,「小姐想做到何種程度?」
「把人壓過來綁到校場靶桿上,清醒點。」楊繾說的慢吞吞的,「速去速回,遇到無風和無雪,一起綁回來。」
暗七砸了咂嘴,起身,「這樣小姐心裡就好受了?不用屬下把那位也帶回來?」
「你做得到?」楊繾歪頭。
「……一個人不行。怕是要出動整個暗字輩,先埋伏觀察秋水苑十日,再聲東擊西引開王府暗衛,必要時犧牲幾人,以做到一擊必殺。」暗七答得中規中矩,「活的怕是帶不回來,但屬下保證能掃乾淨尾巴和嫌疑,不會讓人懷疑到信國公府。最好先和世子爺招呼一聲,如果您需要的話。」
楊繾:「……」
「等等,這說的誰?」白露怔愣,「王府暗衛?小姐要對誰出手,靜怡郡主嗎?!主子秋後算賬是不是晚了點?」
玲瓏神色複雜地看她一眼。傻孩子,小姐哪還記得靜怡郡主啊……
「說笑的。」暗七淡定地開口,「小姐稍待片刻,屬下去了。」
說著,人便幾個起躍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中。
「小姐……您該不是認真的吧?」見暗七離去,玲瓏忍不住問。
「我像是在開玩笑?」楊繾收起驚訝,抬眸。
玲瓏擺手,「不不,奴婢問的是方才暗七說的那番話……您該不是真考慮過吧?這可不成啊小姐!小王爺再如何那也是親王世子,即便您二位不愉,咱有話好好說成不成?」
「你想多了。」楊繾撇嘴,「他的命還是我救回來的呢,哪能輕易傷著……傷一點都不行。」
她手托腮望著前方,頓了頓,忽然問道,「玲瓏,你覺得我與季景西交情如何?」
玲瓏還在震驚於她方才的低語,慢了一下才斟酌著回道,「……還成?反正您二位在南苑時就沒有一日不吵的,近來倒是走得近些。小王爺沒架子,跟您也熟絡,對您仗義……反過來,小姐也挺縱著小王爺的。」
「白露呢?」楊繾又問。
「呃,奴婢也要說啊。」白露撓臉,「奴婢覺得挺好的。小王爺好像……好像還挺怕小姐您的,跟外頭傳的一點都不一樣,也不知是外界誤會還是在您面前就換了個人……」
楊繾順口問,「外頭傳他如何?」
白露張了張嘴,「就……紈絝囂張,性子乖戾什麼的吧。」
「也沒錯啊。」楊四小姐重新托回腮,「他就是那樣的人,囂張,霸道,強勢,脾氣差,視規矩於無物。上次不是還當街打傷了陳朗么?衝冠一怒為紅顏什麼的……」
她說著,忽然一頓,忍不住蹙起眉——季景西打傷陳朗是為什麼來著?為了一個明月樓樂姬?不對,上次靖陽公主在明月樓設宴,她是見到幽夢了的,季景西並未與她有多熟絡。
那是為何?單純看不得陳朗?為何看不得?
噫,不能多想不能多想。
楊繾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不存在的雞皮疙瘩,起身來回在院子里走了兩圈,平靜下來后又忽然站住,「他是不是在整我?」
玲瓏和白露互相對視一眼,一臉疑惑,「啊?」
主僕三人面面相覷,楊繾擺擺手,「沒什麼,他還沒那麼無聊。」
「……主子,您到底怎麼了?」玲瓏不由得擔憂,「從公主府回來就魂不守舍的,奴婢當時被公主攔下,也不知您與小王爺為何翻臉,問您,您也不說……您看您都清減了,再這樣下去,世子爺又要操心了啊。」
「是啊小姐。」白露上前攙扶楊繾,「您說說,這段時日您都好幾回在做功課時走神了,朗少爺受傷那會是這樣,上次湖心亭同小王爺聊了幾句,晚上就睡不安穩,前些日子從別院回來后就有心事,這兩日更是時常迷迷糊糊……」
楊繾怔愣地看她。
她說的這些事……似乎哪裡有共通之處?
「很明顯?」她忍不住問。
兩個丫頭齊刷刷點頭。
「哦。」楊繾面色淡淡,心底卻一股子壓不住的破罐破摔,「別告訴大哥。」
……所以您還是沒說您怎麼了啊!玲瓏和白露簡直想哭,但見自家小姐這顯然不願多說的模樣,只好都咽下了嘴邊話。
頓了頓,玲瓏決定轉移話題,「主子,靖陽公主給您下了帖子,您是不是回個話?」
楊繾側目,「說的什麼?」
「還是嶺南一事,邀您過府商議,說您若是再不去,她就要親自來了。」玲瓏答。
「……」楊繾猶豫地咬了咬唇,「給公主回個話,就說我在府中掃榻相迎,公主府就不去了。」
玲瓏應聲下去準備。
估摸了一下時辰,早已過了做功課的時間,楊繾嘆了口氣,拍拍白露,「將小廚房收拾一下,我去給小五做些桂花羹。」
楊緒南前日回去領了二十板子的罰,本來回府時還撐著一口氣能對母親笑笑,可當聽說自己再也不能做九皇子伴讀時,終於還是沒繃住大哭了一場,當夜傷口便惡化,人也燒得糊糊塗塗。楊繾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一整夜,醒來后就說想吃桂花羹,還要她親手做的。
楊繾當即便應下來,昨日他吃了一小碗,今日,楊繾打算給他多備一些。
守著廚房將桂花羹做好,楊繾帶著白露與玲瓏直奔緒南的院子,一進門,大哥楊緒塵和三哥楊緒冉都在。她來的晚了,沒能與二哥和小妹打照面,兩人剛剛離開,二哥要回國子監,小妹則回歇著。
這兩日他們幾個分了工,除楊緒塵以外,每個人都輪流來給小五守夜,前日是楊繾,昨日則是二哥緒豐和小妹楊綰,今日該是輪到三哥緒冉了。
親手盛了一小碗桂花羹,楊繾坐在小馬紮上一勺一勺地喂,緒南一小口一小口沉默地吃,不知是不是燒退了的緣故,看著倒是精神尚可。
一小碗桂花羹也沒幾口,剛一吃完,緒南便說想再來一碗。
「不行。」楊繾無情地拒絕他,「吃多了會積食,你得喝葯了。」
「可是葯好苦啊,能配著一起吃嗎?」緒南委屈兮兮地趴在塌上紅著眼看她。
楊繾哪能頂得住他的哀求,險些應下,還是一旁的楊緒塵及時出聲,「不準吃,你都吃完了,大哥同你三哥吃什麼?」
楊緒南登時一愣,「哥哥還要跟弟弟搶食嗎?!大哥你怎麼能這樣!」
楊緒冉大笑,「就是不給你吃,略略略。」
「你們太過分了!」楊小五含著兩個大淚泡,無情地指責兄長,「我要告訴爹娘你們欺負我!」
「欺負的就是你呀。」楊緒冉湊到他面前捏他的小臉,「你說,往後還逃不逃課了?功夫還要不要好好學?連個馮二都打不過,你呀。」
「我還小呢!」楊緒南氣得來回撲騰他的小短腿,結果牽動了傷勢,又疼得直吸氣,「等著的,我以後不揍得他哭爹喊娘我就不叫楊緒南!」
「這還差不多。」楊三公子滿意地點頭,「雖說冤有頭債有主,但馮家沒一個好的,等此次南苑開了山門,小五爭點氣考進去,到時候還有個馮大等著你,咱們也讓馮二心裡也難受難受。」
「馮大是誰?」楊緒南皺眉,「馮林大哥嗎?三哥怎知他一定考得上?」
「他都準備這麼些年了還考不上,那才是貽笑大方。」楊緒冉撇嘴。
楊緒南半知半解,「三哥真的不考了?」
「不考。」楊緒冉笑,「南苑開山,有你四姐陪著就行。三哥我接下來要去鴻臚寺當值,任命書這幾日就下達了,如何,厲不厲害?」
「厲害!」楊緒南驚訝,「三哥居然是咱們兄弟裡頭第一個出仕的,我還以為二哥先呢。」
「你二哥要等明年科舉之後。」塵世子輕咳著開口,「老三是蒙蔭,同你二哥不一樣,你日後也會蒙蔭。」
「三哥要去鴻臚寺?」楊繾詫異地抬頭,「父親選的?」
「非也,我自己選的,父親也支持。」楊緒冉在大哥對面坐下,「阿離不知三哥那幾年去過哪吧?三哥去了西羌和北戎,待了不短的時日,還會說那邊的話呢。」
「真厲害。」楊繾豎起大拇指。
幾人說說笑笑,大抵都意在陪楊緒南散心,然而沒過多久,廊外便傳來了暗七的聲音,「小姐,事情妥了。」
兄妹幾人同時抬頭,楊繾問,「人呢?」
「在校場。」暗七答,「三個都在。」
「挺好。」楊繾緩緩起身,「大哥三哥先陪緒南吧,阿離過會再來。」
「去做什麼?」楊緒塵挑眉。
「練功。」楊繾淡淡道,「今日的騎射練習。」
楊緒冉望了一眼外面的霞光滿天,「……這個時辰?太陽都快落山了。」
「那不正好?」楊繾垂眸,「正適合騎馬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