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送信
?幾日後,季景西收到了一份意外之禮。
「……你說誰送的?」他訝異地望向無霜。
「信國公府的塵世子。」無霜恭敬地回道。
這些日子,小王爺在陳府養傷,每日都會收到各式各樣的禮,有從宮裡來的,也有旁人送的,琳琅滿目多不勝數,季景西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便全交給無霜打點。
唯獨這次信國公府的禮,無霜不敢自專,拿到了他家主子面前。
季景西一臉見了鬼的模樣盯著手中的禮單,入手摸了摸,上好的水紋紙,帶著一絲墨香,禮單上的字走筆游龍,一眼便能認出是出自楊緒塵之手,至於單子上的禮,也是規規矩矩毫不出挑,大部分是藥材,也有一兩個精緻的玉器字畫和幾本圖志。
「……確定送禮的是塵世子的人?」季景西還是不信。
「是。」無霜也覺得這事挺玄幻,「那人名落秋,貼身伺候的小廝,熟悉塵世子的都知道他。」
季景西瞭然。他也是知道落秋的,正如很多人也知道無霜。不過楊緒塵給他送禮幹什麼?
見自家主子一臉凝重,無霜也跟著提心弔膽,「屬下這就去查一查那些東西有沒有問題!」
說著就轉身往外走。
「……回來!」季景西沒好氣地喚住他,「查什麼查?東西沒問題。」
那個人做事從不落人口舌,查也是白查。
無霜定住身形,苦著臉回頭。
季景西被楊緒塵這一舉動搞蒙了,抵著下巴思考半天也沒想明白他是何意。
和那些送禮獻殷勤的一樣?
不對。
感謝他送消息過去?
好像也不是。
「……你去把這裡頭的幾本書尋來。」他點了點手中的禮單。
無霜得令,將東西找出來送至季景西面前,後者當即將幾本書飛快翻了一遍,而後,更迷惑了。
書是孤本,且不說有多難得,單是瞧著模樣便知是被長期翻閱的,從前的主人肯定甚是喜愛它們。至於裡面的內容,瞧著也無甚問題,季景西翻來看去也沒看出什麼,不禁泄氣地扔到一邊。
知道他們楊家孤本多,炫什麼炫啊……
他撇撇嘴,「收著吧。」
然而剛合上眼,他卻忽然神色一滯,像是想到什麼一般連忙開口,「等會,回來。」
無霜才剛收拾好打算出門,這下又調轉回頭。
季景西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整個人來了精神,掙扎著起身,挑出其中一本書飛快地翻到某一頁,盯著其中的一句批註看了半天,又將禮單翻出來對比字跡,接著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
無霜在一旁看著,總覺得他家主子好像真的像七殿下說的,腦子壞了……
顧不得理會手下精彩的臉色,季景西將那句批註翻來覆去地讀了好幾遍,終於像是發現了某個驚天秘密,長長出了口氣。
「這真是……」
……太意外了。
又深深看了看那一行字,季景西這次動作明顯輕緩下來,鄭重地合上那本圖志,示意無霜將剩下的書拿下去,「這些,都給我收好了,萬不能有任何閃失。」
無霜茫然地應了一聲,壓著心中好奇將東西拿了出去。
季景西重新趴回床上,手裡還拿著那本圖志,當無霜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時,唇角的笑便再也壓不下去一般溢滿出來。
這頓板子真是挨得值了。
「……果然平日就是個古板的小學究。」他重新翻到了有批註的那一頁,忍不住笑,「就連字都跟楊緒塵學的一樣的行書,若非爺火眼金睛,還真就看岔了。」
「好好一個女孩子,從小到大沒寫過一次簪花小楷……」
「嘖,這字怎的寫的這麼好?大氣從容,行雲流水,不愧是王大家的學生。」
「……也太厲害了吧,這都能想到,她是讀過多少書?」
「也不知這本圖志她翻過幾次……」
「果真博學多聞啊!」
季景西一個人嘀嘀咕咕半天,眉眼飛揚,笑容肆意,整個一掃近日來養傷的苦悶,恨不得立刻就衝到信國公府錦墨閣去。
他近乎忘了背上的疼,愛不釋手地瞧著手上的圖志,突然臉色一滯,想到一個頗為嚴峻的問題——那禮,真的是楊緒塵送的?
該不會……禮是被掉包過的吧?
季景西忍不住眯起眼。
他想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東大街……陳朗身後不遠處好像有輛馬車,他動陳朗,雖是一時意氣,事後在場的不在場的倒是都打點了,只是那時那輛馬車已經不見,他也沒放在心上。
……不會那麼巧吧?
「流言好像壓得有點早了。」他低低呢喃著,臉上的笑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愈加深沉的肅重,先前的得意忘形彷彿一個狠狠的巴掌,令他整個人都坐立難安。
興奮如潮水般倏然消退,景西有些煩躁地合上圖志,整個人厭厭地耷拉下來。
想到信國公府的錦墨閣,他忍不住撓了撓臉。
以自己對那小古板的了解,她就算是送禮,可能也沒別的意思,頂多是謝他陰差陽錯解決了陳朗,給她出了氣……
這麼一想,又覺得有點氣。
季景西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開口,「來人,備筆墨。」
趴在軟榻上,他龍飛鳳舞地草草寫了個回執,連名諱都未落,隨手印了個私印,道,「找人給塵世子送去。」
無霜低頭瞧了一眼,上書三個字——【有心了】。
這字跡,亂得一看就是他家主子親筆寫的,不知塵世子瞧見是個什麼心情。
默默將事情交代下去,無霜回到房間,見季景西還趴在幾前,咬著筆桿盯著空白的宣紙發獃,不禁愣,這是還要寫?
他不敢出聲驚擾,只好安靜地站在一旁,就見他家小王爺清了清嗓,挽袖執筆,鄭重地在紙上落下一行字:禮已收到。
橫平豎直的正楷,正經得彷彿換了個人,比起方才那亂七八糟的草書不知好看多少。
……這寫得比他家主子給皇上遞的請安摺子都好啊!
無霜一臉驚悚。
下一秒,季景西煩躁地把筆一擱,將面前的紙揉吧揉吧扔到一邊,換了張新的重新鋪展在前。
第二遍,依舊是那四個字,卻變成了鬼畫符一般的草書。
第三遍,行楷。
第四遍,再次回歸正楷。
第五遍……
「……主子,您這是要給哪位送去的?」無霜忍不住出聲。
季景西頭也不抬道,「楊繾。」
方才的禮,是那位送的?無霜怔了怔,見自家主子還在鍥而不捨地揉紙,想了想,開始幫著出主意,「如果是那位的話……主子要不,別選行書正楷?」
「嗯?」季景西抬頭。
無霜抿了抿唇,「……以己之短,攻人之長。」
小王爺:「……」
沒好氣地丟開筆,他瞪向自己的親衛,「那你說爺要怎麼寫!你說,你說!」
無霜被懟成棺材臉,僵硬地開口,「主子擅什麼便寫什麼。」
「爺什麼都擅!」景西怒。
「就是沒人家寫的好而已。」
「……」
瞎說什麼大實話!
季景西狠狠瞪著無霜,良久,冷著臉重新執筆,耐心告罄般刷刷寫了幾行狂草,而後落筆「季珩」,蓋上私印,看都不想再看一眼,「送錦墨閣。」
無霜應了一聲,低頭收拾,見到最後的落筆,微怔,「主子這名字……縣君識得么?」
季景西這會被自己的沒出息氣得不輕,聞言,立刻像點燃了炮仗一般,「她怎麼就不識得了?!她背譜系的時候你還在影衛營識字呢!別說皇家,就是王謝裴蘇,越溫顧陳……只有你不知道的,沒有她沒背過的!」
「……屬下不是在質疑縣君啊,」無霜委屈,「主子這麼多年不是都沒用過這名嘛……」
季景西猛地被噎住。
皇家玉牒上,他的確隨著這一輩的排行用了珩字,可「景西」是已逝的母妃親取,連他父王、皇伯父和皇祖母也都跟著喚了多年,無霜的擔憂,倒也不是沒道理。
猶豫片刻,季景西破罐破摔,「算了,就這樣吧,爺懶得改,反正她知道。」
頓了頓,他又道,「……交代無雪去送,外男別去她面前晃。」
無霜委屈兮兮地快步離去。
得了命令,一路躲過信國公府的暗衛和巡邏,無雪靈巧地在錦墨閣一處翻身而下,恰落在曲水旁的涼亭外側隱蔽處。望著眼前被紗帳圍起的涼亭,她單膝著地,壓低了聲音道,「無雪求見縣君。」
話音一出,數個人影突然出現在前,瞬間無雪便被無數兵刃架住了脖頸。
彼時,亭中的楊繾方在琴后坐下,白露正在燃香,聽到聲音都是一頓。守在外面的玲瓏連忙循聲而去,見到跪地的無雪,大驚,「你是誰?!」
「小的從禮部尚書府來,並無惡意。」無雪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將脖子上利器撥開一點,毫無反抗地乖乖朝玲瓏眨眼。
玲瓏一愣,亭內楊繾的聲音已經響起,「讓她進來。」
「多謝縣君。」無雪耳力好,聽到應允,頓時甜甜一笑。
玲瓏無奈喚人壓著她進亭,而白露早已全身戒備地擋在楊繾身前。
見到人,無雪從懷中掏出回信遞上來,脆生生道,「縣君,我家主子給您的。」
楊繾平靜地打量著眼前嬌小的少女,也不接信,只道,「我認得你,燕親王府的人吧?是你主子讓你擅闖國公府的?」
無雪語塞,硬著頭皮道,「屬下來給縣君送信。」
「送信大可遞給門房。」白露緊張地盯著她。
無雪低頭:「主子讓屬下送到錦墨閣。」
「錦墨閣這麼大,誰讓你驚擾我家小姐了?」白露繼續道,「擅闖國公府,驚擾縣君,你家主子就是這麼讓你送信的?」
無雪頓時瞪大眼睛,「難道不是應該先反思你們國公府的守衛空虛嗎?」
「是該反思,玲瓏差人去將此事告知大哥。」楊繾示意白露不要與人爭辯下去,繼而望向無雪,「信放下,你走吧。」
無雪聽話地將信遞給白露,而後猶豫地望向楊繾,「您……有什麼話要帶給我家主子嗎?」
楊繾認真地想了想,「有。告訴他,多看書多上課,下不為例。」
無雪:這是在罵她辦錯事,還是罵她家主子沒規矩?
似乎好心辦了錯事的暗衛姑娘苦著臉回去復命了,錦墨閣涼亭內,楊繾則展了信,先是被紙上龍飛鳳舞的狂草震了一震,接著認真看完,目光在最後的『季珩』二字上停留片刻,面無表情地點評,「字還行,比從前有進步,能看懂了。」
白露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楊繾抬頭,「別笑,是真的。」
以前那個人寫的狂草,根本就不能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