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貢(2)
常坐的位置是門口進去第二排的最左邊。她穿一件淺櫻桃紅的刺繡棉布上衣,中式的立領和盤扣。是在旁邊那家叫ViuViu的店裡買的。還有一家店叫芭莎。賣碎花麻布拼起來的帽子和包。
她在那裡吃晚飯。春卷,Napcake和用魚、胡蘿蔔、菠蘿炒出來的米飯。冰凍的椰子,插一根吸管,味道極為清淡。木瓜是嫵媚的杏紅色,洗凈后一片片切開,放在白瓷盤子上。她喜歡它的發音,Papaya,多麼俏皮生動。還有冰淇淋和酸奶。
天氣一直是高溫,陽光下還是有大幫的背包客走來走去,就像在河內一樣。在西貢,她停留最久的地方,就是這條鬼佬旅行者聚集的街。他們穿布衣服,帶著書和思想,吃一些乾淨的食物,關注陽光和人。隨性地生活著。享受時光里每一分每一秒的存在。他們在這裡看小說,喝啤酒,寫筆記,聊天,泡酒吧,聽音樂。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做。
每天她吃下太多食物。
她常常暴飲暴食,小時候就這樣,感覺孤獨,就不停地吃。吃很多東西。不知道該找什麼樣方式表達。吃。很簡單。可以用來自我安慰。食物,是溫暖的,有光澤的,氣味芬芳,能夠撫摸胃,然後抵達靈魂。
她從不節制,但也始終胖不起來。容易胖起來的人,都是有目標的。她見過很多成功的商人,都會發胖。她不是。她沒有目標。即使對所熱愛的食物,她對它們也沒有目標。
安靜的時刻,是黃昏時分,坐在GonCaf幤塘稅咨椴嫉牟妥籃竺媯槐叩卻澄鎪蛻俠矗槐嚦唇稚系哪荷鸞ッ致和濃重。夜色即將降臨。出遊了一天的旅行者,又逐漸回到居住地。對面旅館房間里,有人在脫衣服,有人在跳舞,有人在抽煙,有人在接吻
有一家賣CD的店,叫211。大量的泛濫成災般的盜版碟,印刷得很粗糙,但品種豐富,能買到所有想得起來的音樂和歌星的專輯,所有最舊最新的版本。他們拿著塑料籃子,像在超市一樣,把挑好的CD放進去,然後坐在CD機前面的小矮凳上,戴上耳機,一張張地試聽。年輕的鬼妹挑的是DIDO。
在這裡,音樂就像啤酒和玫瑰一樣容易被得到。
後面坐著一個年輕的日本男孩。像是高中生。每天在這裡吃飯,然後在街上走來走去。穿著肥大的藍仔褲和白T恤,臉上有大顆的痣。在餐館里他常常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對著可樂發獃。他非常的英俊。她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他跟著一個男人走路。那個日本男人也許是他的父親。兩個人一言不發,在太陽底下走。
旁邊桌子上是一個褐色頭髮的歐洲男人。戴著耳機,在一個大本子上用鋼筆斜著寫字。寫得飛快。旁邊總是有一杯沒喝完的越南咖啡。他應該是個作家。臉上有敏感的神經質的神情。
兩個日本女孩子,穿著一模一樣的剛買的中式上衣。西貢最流行的款式,無袖的,有刺繡,棉布或絲的面料。她們低聲地熱烈地交談,然後彼此寫下地址。是在旅途中認識的夥伴。
生活在這個時刻里,一切都是完好無缺的。
晚上她去西貢的夜總會。有人跳Disco。有漂亮的長發女子應酬著一大堆男人,他們在沙發上喝酒,大聲說話。音樂很時髦。年輕的孩子們穿著白衣服跳舞。
她覺得失望。空調非常冷。於是半路就退了出來。
走過路中央的大廣場,高大的樹,說不出名字。只是樹葉刷刷刷地一直往下飄。地上始終都是厚厚的落葉。
Cholon。
是的。這是屬於杜拉斯的記憶。只屬於她。
「他們發出的聲音,全部聲響,全部活動,就像一聲汽笛長鳴,聲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囂,但沒有回應。房間里有焦糖的氣味侵入,還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國菜湯的氣味,烤肉的香味,各種綠草的氣息,茉莉的芳香,飛塵的氣息,**的氣味,燒炭發出的氣味,這裡炭火是裝在籃子里的,炭火裝在籃中沿街叫賣,所以城市的氣味就是叢莽,森林中偏僻村莊發出的氣息……」這是杜拉斯的Cholon,不是你的。
你看到的Cholon,骯髒,混亂,到處是嘈雜的車輛和人潮,破舊的房子,一條黑得發臭的污水河,河邊的簡易木棚掛著衣服,堆滿垃圾。只看到一個鬼佬。他拿出相機對著污水河拍照片。你不會見到比這更為直接和粗暴的貧乏。
在一家麵館里,吃了一碗米粉。老闆娘會說廣東話,但非常的嚴肅,幾乎沒有笑容。
站在喧囂至極的街頭,想起電影里,女孩在下雨的夜晚,獨自坐三輪車來到和情人約會的房間里,她穿著濕雨衣坐在床邊,看著空空的房子。沉默。然後離開。雨中黑漆漆的潮濕的街道。
所有的絕望和**,都被沖刷掉了。包括離開的人,也只願意保留著一份記憶,而不想再重溫。
「我的故鄉是水鄉。是湖泊,流泉的國度,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還有水田,還有平原上河川浸潤的泥土,下暴雨的時候我們在小河裡躲避。雨下得又細又密,為害甚大。只要10分鐘,雨水就把花園淹沒。雨後發熱的土地散發出那種氣味有誰說過。還有一些花卉。還有某處花園裡有一種茉莉。我是一個不會再回到故鄉去的人了。……人一經長大,那一切就成為身外之物,不必讓種種記憶永遠和自己同在,就讓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我本來就誕生在無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