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一 八千里路雲和月
天琅郡守成觀的香火還是一如既往的興旺,只是道觀里少了一位鶴髮童顏的老道人。
一身白衣的清秀少年排了將近一個時辰的長隊才來到主祠,他先是端香對著面前不知名的神靈躬身三拜,將香插入香爐中,又伏地叩首三次。
排隊在後的香客們看這少年郎如此虔誠,心想大概無外乎求功名和求姻緣,殊不知少年是在拜祭一位僅有幾面之緣的故人。
星邪一直想來這裡看看清羊道人,此行前去帝都天啟,正巧路過天琅郡,算是了卻一樁心愿。
少年拜過廟祠,捐了頗有分量的香火錢,然後從包袱里摸出幾塊小師弟沒來得及吃的桂花糕,送給了門口眼饞好久的兩個小道童,便系好腰間書卷,揣著吞吞前往碼頭坐船北上,趕赴京師。
軫州地處西南,水系並不算豐饒,天琅郡小河原先乃是赤水支流,流經軫州境內才人工開鑿改為運河,運河河道寬闊筆直,在龍將府前還形成一面大湖,其中墨麟將軍豢養的鎮府神獸鯥王之威,星邪之前就領教過了。
天琅郡雖是一州首府,仍是沒有直達天啟的客船,一應船隻需在天啟下設的漳河郡停留檢查,方可憑通行官牒換乘馬車進入王城。
前些時日星邪已和在天啟的二師兄通過書信,向來細心的二師兄打聽到天琅郡正好停靠著一艘工部打造的大船「雲夢」,便託人送來登船的一應手續,告之星邪進入京城的通行官牒還在辦理,按時日來算抵達漳河郡后還需少住幾日,才能拿到文書。
好在這段時間星邪一有閑暇就以己身白光溫養吞吞,這小兔子雖仍是不見醒來,但氣色卻比潮虎一戰過後好上許多。
眼下臨近年關,又恰逢三年一度的會試春闈,能容上千人的雲夢便接了禮部調令,專程搭載前往京師應考的書生。和平年代如何治國安邦當然是一等一的大事,能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將來拜入太學院中,就等於是在未來的廟堂官場手握一塊叩門金磚。
星邪早早登上客船,推門進入二師兄安排好的廂房當中。不愧是工部巧匠打造的寶船,水上顛簸感甚小,寒冬臘月室內也如暖春。星邪注意到廂房內除了設有桌椅及文房四寶,就連案頭上的燈盞也選取的是特殊油料,燃燒起來額外明亮,甚至還有一方小小手爐,既能供人暖手,又能發出陣陣清香,幫人沉神凝思。
朝廷對科舉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星邪安置好包袱行李,趁著夕陽去甲板上走動散心。能把江景一覽無餘的甲板上已經站了不少人,滔滔江水向來是文人騷客用來詠志的最好對象,許多書生領著自家伴讀書童賞景之餘,還會朗聲誦出幾首千古名篇,好像自己跨越百年,成了心目中那位風流倜儻,絕頂瀟洒的詩人。
所謂觸景生情,大抵如此。
會試應考之人都是當地舉人,已算是鄉鎮村莊一等一的讀書種子,其中不乏有許多頗有名望的書生,互相識得,彼此作揖問好。
星邪雖喜好讀書,卻不是為了考取功名,他正準備尋個清凈去處,怎料背後傳來一聲驚呼。已是明道上境的星邪五感何其敏銳,他知曉身後有人跌倒,轉身將那人穩穩扶住。
星邪五指纖長,用的是恰到好處的柔力,只是當他扶住那人上臂,手上觸感輕盈軟潤,這才看清身後之人是名面容姣好,未施粉黛,滿面羞紅的年輕女子。
禮法有雲男女授受不清,星邪雖是無奈之舉,仍是退後幾步,讓出三尺距離,鄭重行禮表示歉意。
年輕女子本以為自己腳步不穩,誤撞到人會引來斥責,正感嘆自己闖了禍事,怎料星邪卻是先行賠禮的那個人,原先在心中醞釀好的一番說辭派不上用場,反倒手足無措起來。
此時女子身後快步走來另一名清秀男子,男子一看便是位儒生,滿身書卷氣,比星邪大上幾歲,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星邪跟前,托起星邪交疊的雙手,歉意道:「這位公子實在不好意思,我家妹妹性情活潑,又是第一次坐這大船,難免興奮,先前冒犯公子,還請包涵。」
星邪笑著看這對明顯不似兄妹的兄妹,道:「無妨。」
「人家哪有你說的這般沒有見識,不過是走路不小心滑了一下。這位公子溫文儒雅,不會為難我們的。」女子知曉星邪是副好說話的模樣,說話又沒了分寸,先前一星半點的懺悔之意早就煙消雲散。
男子寵溺的看著女子,柔聲道:「平陽,不得無禮。」
叫平陽的女子盈盈一笑,便乖巧依偎在書生身旁,讓星邪忽然想到了古靈精怪的小師妹。不知不覺,星邪離家已經有數月,只道走時尚是白露時節,如今卻是深冬,小師妹從小到大,還未曾一人在院中待這麼長時間,希望老師或是大師兄他們能夠早日回去,到時大家一起陪師妹過個熱鬧年。
站在星邪面前的年輕儒生不知白衣少年的思緒飄到了千萬里之外,他打量星邪片刻,訝異道:「公子年紀輕輕,竟已是舉人了?」
星邪回過神來,搖頭笑道:「還不曾考取功名,只是碰巧路過,搭船趕路而已。」
年輕儒生長舒口氣,「像公子這般年輕就是舉人,那我等真要汗顏了,方才還被嚇了一大跳。」
「你這人怎麼這樣講話,人家年紀輕輕就不能是舉人了?你讀書不開竅,還不許人家走你前面啊。」平陽辦了個鬼臉,言下之意卻在委婉告誡儒生不可小覷於人。
星邪不禁多看了這位姑娘兩眼。
儒生會過意來,哈哈大笑,對著星邪行禮道:「在下漳河郡伯璩,給公子賠禮了。」
星邪拱手還禮,報上自己姓名:「星州赤水城星邪,敢問伯璩公子這條船行進路線如何?」
「雲夢從天琅郡出發,會依次穿過星州,女州,最後才到室州漳河郡,沿途每過一座大的郡城,還會有許多人上船,說不定再過兩日,星邪公子就能遇到自己的同鄉。」
星邪望向寬廣的江面,好像望眼欲穿,能夠看到家鄉小城,「星州只是停泊在武陽么?」
伯璩點頭道:「這雲夢寶船一日能行數千里,明日就可抵達星州武陽,會停泊大半日,除了搭載武陽考生,屆時還會有許多人結伴出行,趁著閑暇時間看看武陽附近的風光。平陽喜歡外出遊歷,遍訪名山大川,我就陪她出來走走,瘋玩了幾月,要過年了,家父寫信催我們回去,這才上了這座大船。」
「武陽附近最出名的風景大概要屬烏頭峽了,是上游三江匯流之地,青峽絕峰,山上還有鷺鳴猿啼,是獨一份的幽靜景觀。」
伯璩似乎早就找好了客船停泊時要去遊玩的地點,「我聽說烏頭峽內有一小廟,頗為靈驗,明日不妨前去祭拜一下。」
星邪愣神,答道:「這倒不曾聽說。」
「你是星州人,居然還不如我一外地人,看來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伯璩話鋒一轉,抬手拍拍星邪肩頭,「明日帶老弟去見識見識。」
星邪不曾想這位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儒生竟是個自來熟的性子,自己明日可沒有遊山玩水的安排,況且二人不過言語幾句,就稱兄道弟,實在有些突兀,一時沒有答話。
平陽可能習慣了伯璩的行事風格,只是嗔怪的瞪了伯璩一眼,轉而笑著對星邪說道:「公子莫要奇怪,我家哥哥喜好雲遊四方,主張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一路廣結善緣,朋友亦是不少。我今日冒犯公子,卻讓公子先行賠禮,我家哥哥看在眼裡,既有補償公子之意,又有敬佩公子之心,所以才邀公子明日一同遊玩。」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伯璩誠懇作揖。
星邪認真回禮道:「那明日就有勞公子了。」
是夜,月上雲端,晚風漸起,冬日裡江上的寒風可不是甲板上這些文文弱弱的讀書人可以消受的。大船兩側觀景的人走的差不多了,船艙內亮起一盞盞燈火。書生們三五結伴,尋間寬敞廂房,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暢聊各自的人生際遇。
星邪立於船前,肺腑間滿是水氣飽滿的清冽空氣,他抬眼望向夜空皎潔皓月,才終於醒悟過來,此行逆流而上八千里水路,再不會有吃人的老虎和野豬,再不會有殺不死的妖魔鬼怪,只有看不盡的風景和交不完的朋友。
自己連月的奔波得以停歇片刻,過於緊繃的心弦也可以鬆弛下來了。
白衣少年了卻心結,原本清秀的五官在月光下越發柔和,他周身散發出使人親近的獨特氣息,所謂空谷幽蘭,不外乎如此。
「伯璩公子明日請我遊玩,來而不往非禮也,今日我請你們吃飯吧。」
這回輪到伯璩措手不及,接連擺手,「這怎麼使得……」
星邪有樣學樣,照著先前伯璩的語調說道:「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況且路途遙遠,唯朋友與美食不可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