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自天魔大戰結束已千年有餘,當年天帝一道罪己詔招得天界人心離散、非議不斷。多年隱忍不發的妖界便生出反叛之心,招兵買馬,蓄意攻打天界,野心六界皆知。天帝自知大錯,以己之力盡心彌補,千年不染戰事,受命於天下而兼治天下,深知君王之道,仁為本,權為用,法為軌,術為詭,勢為固權,人心因此得以聚攏,雖不如當年盛世頂曠,但也不是人人可欺之。妖界想叛亂而無完全的把握,只好暫且按兵不動,仍維持表面關係,假意臣服於天界。
大殿雲白光潔,空靈虛幻,飛檐上雕刻著一條巨龍,白鱗似銀甲,姿態騰空而翔,勢不可擋。天界殿內正中的雕金寶座上坐著一男子,身軀凜凜,相貌堂堂,居高臨下俯視重臣,與那巨龍恍若一體。
「天帝陛下,恕臣一隅三反,妖界此番演兵,是意欲取陛下而代之,顛倒主僕,禍亂六界啊!」老臣將雙手拱於胸前,滿面愁容,「陛下!望,陛下早做決斷!」
潤玉抖了抖紋龍雲袖,伸出手支起腦袋,眼帘低垂,吐字風輕雲淡,「不急。」
「這……陛下,妖界如今勢力大漲,若不再鎮壓一二,怕是……」老臣上前鞠了一禮,壓重了音,「怕是,兩界開戰,六界不寧,眾生再次飽受生殺顛沛之苦。」
殿內開始出現小聲的議論,眾仙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露苦色。
半晌,傳來了潤玉的聲音,「眾仙家且安,本座聽聞妖界公主燕妒鶯慚、杏臉桃腮……」此時,他隱隱皺眉,一盞清茶一飲而下。
鄺露忙拿起玉壺添了一杯,深知潤玉心思,小聲說:「陛下……」
潤玉輕輕搖頭示意她沒事,接著說:「本座萬年孤獨的命理也是時該改上一改。」
鄺露攥著玉壺的手有些發顫,她深呼吸讓自己保持鎮定,自己不是普通的仙子了,而是天帝陛下身邊的人,身邊的……親信。萬不可殿前失儀,抹了陛下的顏面。
「陛下是想要聯姻?」老臣彷彿鬆了一口氣,「陛下英明,一舉兩得,臣等,拜服。」
眾仙家也豁然開朗,頻頻點頭。
「陛下英明——」
這句英明,在殿內久久迴旋。
諾大的宮殿,如此多的人。潤玉輕嘆,天道無情,原來,就算身居高位,卻也一樣,無法主宰自己的命啊……
妖界。
雨絲絲地下著,空氣中充斥著潮濕之氣,混著泥土的清香,瀰漫在煙霧繚繞的山谷中。有幾隻猴精在枝丫間蹦跳竄動,樹枝上迸濺出星星水花,使得路過的女子迷了眼。
一聲輕責,她抬頭,一對桃花眼看向身前的樹,枝丫間的猴精慌忙跳下來,碰碰啪啪地磕起腦袋。
「罷了。」顧盼瞥了眼猴精,擺擺手,「不同你們這幫小猴計較。」
「公主大恩,公主大恩!」猴精們尖著嗓子一個勁地奉承著,左右使了使眼色,拘著假笑晃晃而逃。
夕陽牽引著月光從山間滑出,冰涼涼落在顧盼身上,她碧色的華服在月光下發出柔柔的光,嫩綢束腰,黑髮鬆鬆綰起,別有一番慵懶的滋味。
「顧盼公主!」身後傳來小廝的聲音。她歪著頭微微轉身,有些不耐煩道,「何事?」
「公主,天界來使,妖……妖尊大人命您快些去……快些去大殿。」小廝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行吧。」顧盼轉身要走,又折回拍了拍小廝的肩膀,打趣道,「平日里啊,多活動活動,瞧你跑這幾步便喘成這樣。」
小廝撓撓頭,「公主可叫小的一通好找啊。」
顧盼斜眼看了看他。
「唔。」小廝慌忙捂住嘴巴,另一手作出請的動作,引了公主向大殿去。
桂殿蘭宮,飛檐反宇。
妖尊側身靠在正座之上,周身被動物毛皮包裹,絮絮絨毛隨著他一呼一吸微微顫動。殿下一側坐著天界的仙使,二人似談喜事,卻面色濃重。
「父王,女兒來晚了。」顧盼進殿來回打量,向妖尊鞠禮時,還不忘偷偷斜眼瞅了瞅這天界來的仙,「莫要怪罪。」
妖尊見女兒一反常態,忽地有些憋笑,故意怪罪道,「你這丫頭卻也有這故作金貴的模樣。」
顧盼啞了嗓,裝模作樣乾咳兩聲,也是憋不住了,只管嗔怪,「父王,非得將女兒的顏面丟予外人不成。」
「公主有禮了。」使者雙手往前拱了一拱,恭敬一禮,「不瞞公主說,依天帝陛下的意思,很快天妖兩界便也算不上是外人了。」
顧盼見被神仙行了禮,也趕忙回了仙家一禮,卻被這番話糊住了頭腦,慌忙望向妖尊。
「盼兒,天帝有意娶親納妃,這仙使此番就是前來向我們妖界提親的。天帝陛下盛情難卻,你若嫁給天帝,我們兩界也可以加深些交情。」妖尊嘴上平和懇切,眼中卻透出萬般不屑,有些遞話的意味,「為我們妖界的繁盛,你也是定然得嫁的。」
「父王的意思……」顧盼蛾眉輕皺,垂簾思索,眼珠飛快地溜溜轉。
仙使見狀,忙上前安撫,「公主莫要慌張,天帝陛下自然是最體諒您的。陛下吩咐了,擇日先接公主上我天界,熟悉熟悉環境,也便……也便同陛下先培養些情誼,這樣公主心甘情願了便擇了良辰完婚。」
「哈哈哈哈!」妖尊突然大笑,眼底儘是輕蔑,斜了斜嘴巴,言語中透出厭惡,字字用力地嘲諷,「天帝,果真是,深謀遠慮!」
顧盼也明了天帝的計謀,雙膝一松,微微行禮,表情略顯不悅,「女兒自然是願意的,天帝陛下一番真意,怎可辜負。」
仙使拱手作揖,喜笑顏開,「如此甚好啊,小仙替陛下謝過妖尊殿下與顧盼公主的應允了。」話罷斂了斂笑容,正經些說道,「請妖尊殿下放心,天帝陛下定竭盡全力愛護公主,不讓公主受半分委屈,陛下擇日便差人風風光光迎公主上天界。」
妖尊隨手抓起身前果盤中的果子,咬了一口,咀嚼半晌,鼻子悶出一聲「嗯」,又轉了轉手中的果子,這才瞥向仙使,頭揚起緩緩說:「知道了。」
「那,小仙這就去給天帝陛下復命了,告退。」
顧盼一直垂著頭,向仙使隨意行了一禮,「顧盼也先告退了。」
「慢。」妖尊坐直了身子,伸出手臂示意顧盼到身邊去。
大殿四周的壁上繪著九頭巨蟒身軀層層纏繞,張著血盆大口,利齒混著毒液和鮮血,格外刺目。顧盼望了望這大殿,又看了看為自己張開雙臂的父王,輕輕嘆了口氣,翠色薄煙紗娓娓拖在毯上,隨著她的步伐微微翻動起毯上的絨毛。
妖尊使了眼色,讓僕從緊閉了大門,這才開口,「盼兒,爹知道這委屈了你……」他伸手想要將顧盼的雜發撥至耳後,「天帝善使權數計謀,此舉,看似聯姻,實則……」
「女兒明白。」顧盼擋開父王的手,挑起眉毛深深吸了一口氣,「實則不過是困在天界的人質。」
「為父,身處妖尊之位,實在有太多無可奈何。盼兒,你自小聰穎伶俐,想必也明白為父的難處。」
鐵鑄香爐散出絲絲繞繞的煙霧,順著顧盼的身體一直衝上眼。眼中突然溢滿盈盈的水霧,她稍稍仰頭,抑住的不僅是淚水,更是太多無可奈何的心思。
「盼兒。」妖尊見顧盼遲遲不應,加重了些音量,「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小為父便告訴你,你是妖界的嫡公主,肩上承擔了很多,這麼多年,為父庇佑你,是過於寵溺你了,連身份與職責也拋之腦後了嗎!」
果然,自古帝王多無情。
顧盼抿了一下唇,逞強道,「女兒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份,深知多年被父王寵愛,如今妖界遇到難處,女兒身為公主義不容辭。」有倔強的淚順著臉頰落下,她揮揮衣袖迅速拭去,露出的還是那樣一張固執的臉,「自古我族善用蠱惑諂媚之術,我定會儘力輔佐父王,不負父王養育栽培之恩。」
「好!」妖尊伸手握住顧盼的雙臂,緊緊握住,大讚:「好啊!不錯!不虧是我妖界公主,為父信你!」
顧盼纖指拈起裙之一角,順勢跪了下去,雙手平於胸前,深深行了一拜。
妖尊抖了抖袖口,伸手將她扶起,「天帝狡詐,表面為你著想,不急立你為後,實際只是想利用你,遏制我妖界。既然無法逃避,你定然拼盡全力也要當上天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等待時機,助我妖界翻身。」
顧盼打小性子烈,頗為任性,身處無憂無慮之地,自是沒有那麼些煩惱的,只是如今身份有命,不可違之。殿內心潮雲涌,顛外月光皎潔。顧盼推開正殿大門,拐了個彎兒踩上石子小路,手指不安分地將腰間飄帶繞成幾圈,對著一棵萬年古木,氣鼓鼓地將樹榦打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語,「誰知道那天帝是個什麼模樣,如此英年卻不婚不娶,怕不是身體有疾,白遭了我一妙人兒!啊!也罷也罷!哭也不成,鬧更不成,事已至此不如認栽。」
啪嗒。
顧盼伸手拂掉頭頂的水珠,皺起了眉頭,真是什麼都跟自己作對啊。
「噗嗤,竟有人形容自己為妙人兒。」頭頂穿來嗤笑聲,她急忙抬頭,眯起眼看那層層疊疊的老藤上面,彷彿是趴著個男子,他一頭烏髮被金冠高高束起,唇角漏掉幾抹笑意,月光透過斑駁的枝丫斜斜散在他身上,映出一圈銀白光暈。
「隱奕?」顧盼鬆了肩膀,呼出一口氣,「將軍真是好興緻,伏在剛下過雨的樹上,也不嫌弄濕自己的衣衫。」
隱奕從樹上一躍而下,穩穩著地,迅速伸手颳了刮顧盼的鼻尖,咧開嘴笑了笑,「我妖界男兒自是不拘這種小節的,倒是平白有了機會看到堂堂妖界公主這般對著樹撒氣。這是怎麼了,遇到何事?」
「你真是……」顧盼總是被隱奕戲弄得哭笑不得,這會子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隱奕的鼻子,嚷道,「你真是,你真是……」
隱奕眯起眼睛笑著,握住顧盼的手腕,將她指著自己鼻子的手移開,「是是是,我真是無理,真是放肆。」
「誰准你碰本公主的胳膊!放肆,放肆,放肆!」話罷狠狠地甩了甩袖子,哼了一聲轉身便走掉了。月光柔紗般籠罩著整個妖界,回宮的路上,她看著這裡的樹木,池塘,這裡的一花一草,心中都會湧起別樣的感觸。
婚約已定。花是故鄉花,人,再非故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