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最後一夜
浴池非常的簡陋破舊,水管和蓮花噴頭都生了銹,狹窄的房間里反著濃重的潮氣。這是她特意帶我們來的地方。洗完澡,走出來,我看見她在外面等著我們。她對我說:每天下班,我都是在這裡洗完澡再回家。不知為什麼,我禁不住回頭又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在昏暗燈光下的浴池,她的這句話讓我非常的感動,怎麼也忘不了。
回到賓館,我還在想她剛才說的這句話,從青春一路走來,我們都老了,所有的經歷,都從來沒有讓我們落空一樣,讓我們把酸甜苦辣都經歷過了。按理說,她也是建三江的父母官了,以前當過副書記,現在也是工會主席,在建三江這塊地盤,誰都認識她,即使她不到現在已經很時髦的桑那或洗浴中心去洗澡,起碼也可以到一個比這個實在是簡陋破舊的浴池更好的一個地方去洗澡。但是,她每天都只到這裡洗澡,然後和附近住在這裡的人們一樣,濕漉漉的從浴池裡出來,輕輕鬆鬆地回家。她始終保持著一個普通人的角色和心態。她希望自己永遠和腳下的北大荒的泥土一樣質樸。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像她這樣的。我們每天生活在最普通而底層的百姓之中,但我們的心不見得就一定是和他們在一起。也許是相反,貌合神離與他們離得很遠,還自以為比他們高明而高貴。我說過,並且我一直堅信,來自北大荒這塊土地上培育的真摯愛情,和來自北大荒這裡鄉親培養我們的人民立場,是我們知青歲月里最大的收穫。沒有了這兩點,或者我們拋棄了這兩點,我們的青春才真的是蹉跎而沒有絲毫可以回憶的一片空白。
躺在床上,北大荒的這最後一夜,讓我的腦子裡一下紛亂如雲,荊棘塞滿心裡一樣非常的難受,久久沒有睡著。我一直都是這樣的認為,無論我們怎樣思念這裡,千里萬里來過幾次,我們都不過是候鳥,飛來了,又離去了。而像老孫老邢他們,卻一輩子在這裡,在這個被七星河和撓力河包圍的大興島上默默無聞地生活著,荒草一樣,春來春去,歲歲枯榮,然後,生老病死,被人隨意地踐踏,被人無情的遺忘。但是,就是這些人,如果沒有了他們,我們還會再回來嗎?不會了,我相信,不會了。大興島上正因為有他們在,才讓我們覺得再遠再荒僻也值得回來,但也只是回來看看他們而已。我們為他們、為大興島能夠做什麼呢?我們什麼也做不了。但起碼不應該忘記他們,起碼不要對他們說一些居高臨下的話。說實在的,我在酒桌上對喜子說的那些話,不說出來,憋在心裡,我會更難受。那些話,是對他說的,也是對我自己說的,包括他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的我們,不應該時刻問問自己:老孫老邢他們真的什麼都不是了嗎?我們又都真的人五人六的是些什麼了嗎?
夜色鋪天蓋地地壓來。後半夜,起風了。來自遙遠地平線的風,長途跋涉的旅人一樣拍打著我的窗戶,不知是在問候我,還是在詢問我,或者是在質疑我。
第二天清早,天好得出奇,陽光燦爛,萬里無雲,風如清水一樣的涼爽而清新。這是北大荒的風,我知道,離開了這裡,回到了北京,會有許多東西撲面而來,但不會再有這樣的風了。許多鄉親們早早的就來了。楊老師也來了,他老了許多,走路已經大不如1982年我見到他的樣子了。算一算,楊老師也是快80歲的人了,他一個勁地說他不知道我們來,才剛剛知道的。想起那年春節過後大年初二在動物園門口的約會,簡直恍然如夢,彷彿天寶往事一樣的遙遠。但是,看到楊老師,我真的非常的高興,許多的不愉快,讓最後楊老師的出現給稀釋了許多。像是一場演出最後的壓軸戲一樣,楊老師的出場,讓我提氣,讓我堅信此次重返北大荒沒有白來,讓我再一次感受到北大荒最柔軟最脆弱卻也是最富有韌性的那一部分。像是電影里最後響起的主題曲,讓分別的**有了動人的旋律。
趙溫也來了,還是那樣,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們,等著我們,什麼話也不說。此時,房間里,大廳里,賓館的外面,站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分別的氣氛,雖然有些悲傷,但那種濃濃的情意,卻還是沖淡了昨晚板結的氣氛。陽光分外的好,暖洋洋的,帶有北大荒的氣息和溫度,微風能把遠處田野里成熟的麥香一陣陣吹來。重返北大荒短短的日子,像打包在一起似的,濃縮在這分別的時刻,溫暖,難忘,沉甸甸地壓在我們新一輪的記憶里了。就像煤層一樣,一層層重疊著,新的記憶壓迫著老的記憶、沉澱著老的記憶,會讓一些記憶成為了化石,也會使得一些記憶變形,早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而我們自己還在頑固地以為是經久不變的,小心翼翼地揣在自己的懷裡。在歲月的嬗變中,煤層的坍塌或自燃等多種因素,也會使得有些記憶被無情的流失和遺忘,再也無法找到了。
所以,我知道,我們不必過分地相信和依賴記憶,就像我們不必過分地相信老照片和回憶錄一樣,失真可能會多於保鮮。有時候的記憶,只不過是我們自己的幻覺,是一種自我的想像,或是主觀的一種排列組合,離著真實發生過的一切,已經很遙遠了。更何況,我們每一個人的記憶是不同的,即使面對的是同樣的經歷同樣的背景,同樣一個人一個物或一件事,記憶的方式角度和內容都會大相徑庭。雖然,哈布瓦赫在《論集體記憶》里曾經斷定:「對於那些發生在過去,我們感興趣的事件,只有從集體記憶的框架中,我們才能重新找到它們適應的位置,這時,我們才能夠記憶。」但是,此次重返北大荒之行卻明確無誤地告訴了我,哈布瓦赫說的「集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的框架」,要不就是指的另一回事,要不就是不存在的,而他所說的:「我們應該拋棄這樣的觀念:過去本身保存在個體裡面,似乎有多少個體,就能從在這些記憶中採集到多少個迥然不同的樣品。」不幸的是,我們無法拋棄哈布瓦赫所說的「應該拋棄這樣的觀念」,因為「這樣的觀念」已經不再是觀念,而是事實,是那樣明顯地存在著。我們的回憶,只屬於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的回憶,其實是那樣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