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零三.少年游(1)
「致社團諸位:
敬啟,前略。
因為接下來要稍微到『紅朱企劃』那邊幫下忙,跟『馬爾茲』進行相關交涉,所以接下來半個月到一個月內,恐怕沒辦法正常在社團里露面。
劇本預計會在這個月底完成,到時候審核和糾錯就麻煩製作人和監督了。當然代表也可以提意見,只是我不一定會採納。
原畫的進度請兩位畫師按照安排進行,時間還很充裕,不用有心理負擔。
音樂方面,負責人總是有她自己的步調,可以的話,也請多跟監督和代表進行溝通。
最後,就算是在我回來之前,遊戲已然製作完成,我也會進行一遍質量的核查,煩請諸位不要懈怠。與此同時,也要保重身體。
此致。
姜煜」
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郵件后,姜煜嘴裡嘀咕著「這樣是不是太正式了?」,然後將郵件群發給了社團的所有人。
做完了這件事後,姜煜看了看列車時刻表,招呼了一句某個正在等候坐席上打瞌睡的成年女性,準備登上電車。
順便一提,現在的地點是新幹線東京站,時間是周六上午十點。
也就是跟加藤惠談話后,做出決定的第二天。
出行的目的地,是馬爾茲大阪總部,「寰域編年紀」開發部門。
……
當天下午六點,返程的電車上。
姜煜扯開了西裝的領口,摘下用來增添一點成熟味道的平光眼鏡,隨意掛在衣兜上,毫不顧忌形象地灌了一大口剛從車站內的自動販賣機中買來的飲料。
旁邊,町田苑子帶著些許驚嘆、些許讚賞的目光,靜靜看著這位少年。待得他似乎緩過氣來了后,她才開口道:「沒想到你能那樣據理力爭呢,稍微有一點我曾經見過的那些名人的影子哦?」
「哈……是嗎?」姜煜擰緊瓶蓋,
疲倦地深深吐息,「可能是因為我這邊也親眼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吧?總之,今天能夠順利讓他們認同並改變開發計劃真是太好了。」
他能夠在今天的會議上,堅持己方的底線並據理力爭,或許是少不了在「江河軟體」那邊,曾參與過的一兩次「黑暗之魂」的會議。當時那位遊戲總設計師沉穩而又不留情面的固執樣子,實在是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是啊。」提起這個,深感今天達成了目的的町田苑子,臉色也顯得輕鬆了不少,「我們這邊原畫和劇本的截止日期能夠延後三周,已經算是初步達成勝利條件了吧?」
「哈哈……雖然也被迫答應下來了很多事情呢……」姜煜扯了扯嘴角,露出了稍顯疲憊的、無力的、但又滿足的笑容,「不過,這樣一來,就能夠讓事情按照紅坂小姐的想法進行了。也能夠讓那個作品,切實地踏上神壇了。」
聞言,町田苑子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猶豫了片刻后,還是開口道:「雖然我認為現在才問你這個問題會很奇怪,但是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答應茜的提案?」
她之前跟姜煜的接觸不算多,在今天這次會議之前,對於其的印象,也頂多是個「才華橫溢的少年人」這種。但今天之後,她卻愕然發現,初見時那個過分青澀的少年,似乎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悄然把自身的天賦轉化為能力了。
想到那個在會議上,面對眾多的要求和指責,以及許多類似「不可能」、「我們沒理由接受這樣的條件」的句子,由一開始的稍稍拘謹和緊張,逐漸變得從容不迫、侃侃而談、據理力爭的身影,町田苑子的眼神不由得變得柔和起來。
真是,辛苦你了啊……
聽到這個問題,姜煜表情一怔,接著露出了稍顯無奈、甚至可以說是微微帶有自嘲意味的笑容,平靜說道:「作為朋友和粉絲,我不能讓詩羽學姐、澤村,乃至紅坂小姐的心血白費;作為創作者,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本該攀登上更高峰的作品,由於彼此將就而停留在這個山頂。」
町田苑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接著心底忽然湧上來一股抑制不住的好奇,有些壞心眼地問道:「這樣啊。冒昧追問一句,這兩者之間的比例是?」
「呼……」姜煜低頭,看著自己這一身過分正式和成熟的裝扮,笑了笑,「頂多37吧,甚至說是28乃至19也說不定。」
「我不是因為畫師和劇本作家恰好是自己的友人才來幫忙的,再多給紅坂小姐一點時間的話,說不定更加合適的人選也能夠找出來。」
嘴裡說著對於理應對這個世界抱有更多的天真與幻想的少年人來說,過於真實和殘酷的言語,姜煜表情不變,甚至語氣也沒有絲毫的激動或者晦暗。
那樣子,就彷彿在述說什麼對於他而言,不可動搖的真理一般。
「我會這樣做,大多數的理由,是因為我自己,不甘心、不樂意、不情願。」
看著姜煜那過分平靜、過分理所當然的表情,町田苑子輕輕呼出一口氣。
啊,果然,這個孩子……不,這個年輕人,跟茜是同一類人。
她再次鞏固了昨天在病房裡,紅坂朱音植入她心底的認知。
但這樣的想法是正確的嗎?
町田苑子心中又浮現出了新的疑問——直到現在,她也不認為紅坂朱音的生存方式,是值得提倡以及學習的。
那樣的瘋狂,縱使能夠造就諸多的絢爛,最終也只會招致毀滅而已。
但眼前這個人的生存方式……似乎又隱隱跟茜有些不一樣?
町田苑子沒辦法說出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就連感覺,也是十分的模糊與不確定。於是她很快放棄了思考這個問題,轉而考慮起一個自己也很感興趣的問題。
說起來,這個少年,應該沒有過多接觸過業界黑暗的一面才對,本身也是理應擁有更多幻想和浪漫因子的輕作家,為什麼會對於這類事情如此司空見慣呢?
但她又聯想到那本擁有著許多輕必備的要素,但本身的思想內核又更趨近於傳統文學——當然,相較於傳統文學而言,這樣的思想維度與深刻程度還過分淺了——的作品,又感覺似乎稍微能夠自圓其說。
大概,這個人就是輕作家中的異類罷。
連續的思考讓町田苑子本來就很疲憊的身體變得更加困頓,於是,伴隨著平穩前進的電車,她靠在椅背上,意識逐漸模糊。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身旁坐著的少年,正從隨身的行囊中拿出電腦,支起支撐架,打開電源,似乎還要工作的樣子。
還真是……忙碌啊……
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后,町田苑子的意識趨於混沌。
……
當晚十點,接到聯絡的詩羽和英梨梨,來到了不死川文庫編輯部,二樓的會議廳。就算是加班也該走了的這個時間點,卻突兀地迎來了四個本不該於這個時間點在這裡的人。
正抓緊時間寫著伊莉雅路線的稿子的姜煜,聽見開門的聲音后,抬起頭來,看清來人後,無視掉那兩人驚訝錯愕的表情,笑道:「來了啊,詩羽學姐,還有澤村。快坐下吧。」
英梨梨按耐不住內心的疑惑,張口問道:「喂——!我說……」
詩羽按著英梨梨的肩膀,用眼神制止對方后,語調清冷而沉穩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能不能先給我們一個說明呢?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後輩君?」
町田苑子在一旁笑眯眯地不打算解圍,姜煜撓了撓腦袋,努力保持著頭腦的清醒與面上的活力,沉吟片刻后答道:「因為具體講述緣由會很麻煩,所以我就只說結論了。我現在是「紅朱企劃」的臨時人員,主要負責你們兩位以及跟馬爾茲那邊的商談,也就是說跟之前紅坂朱音小姐在你們面前展露出來的一般無二。」
詩羽皺著眉,有些焦躁地抖了抖腿,不爽問道:「所以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啊?」
英梨梨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如果不是詩羽之前才用眼神暗示她「之後交給我」的話,恐怕會毫不猶豫地將內心的疑惑說出口。
姜煜面色不變,冷靜地說道:「詳細的緣由我之後會告訴你們的。現在,請你們先坐下,然後我們進行關於「寰域編年紀」接下來開發計劃的信息交流。」
詩羽輕嘖一聲,捋著頭髮,堅持地想要知道答案:「那些東西怎樣都好,現在先……」
姜煜表情稍稍變得嚴肅起來:「請先坐下,我們先討論正!事!」
面對面含薄怒的姜煜,詩羽愣了愣,接著在似乎有些被嚇到的英梨梨的拉扯下,順從地坐了下來,但嘴裡卻好像還嘀咕著「區區後輩君」一類的話。
姜煜無視掉這些閑言碎語,在町田苑子驚嘆的目光中,講述起了馬爾茲「寰域編年紀」部門的現狀。
如同紅坂朱音預料中的那樣,由於她突然的生病入院,馬爾茲方面著實混亂了一番。但素材提交的截止日期逐漸逼近,於是按照對方的說法,關於接下來的劇本修正、CG製作、場景演出,他們會「沒有辦法」、「負起責任」地做完。
並且,關於今後馬爾茲方面完成的所有東西,都不需要紅朱企劃的監修。換個說法就是,接下來的開發日程他們已經單方面地固定下來了,所以拒不接受一切會打亂計劃的修正指示。
不過想到迄今為止,他們一直都在跟怪物般的製作人對抗著,被迫承受對方的高壓語言與痛罵,想必得知這個意外的時候,除了混亂之外,大抵也會露出一副家中不幹凈的東西終於被驅逐了的清爽表情吧?
嘛……當然,現在並不是同情現下站在對立面的對手的時候,不消說,得知這一現狀的英梨梨和詩羽也……
「這算什麼啊?這種自說自話誰會認同啊?他們難道都是一群白痴嗎?」
「我不可能會接受這種做法。如果那邊固執己見的話,彼此信任破裂的同時,我說不定也會做出一些過激的事情哦?」
「對對!發售前一周把內情全部透露出去,成為推特的話題怎麼樣?霞之丘詩羽?」
「嗯,順便也可以把至今為止所有的原畫和劇本在網上全部流出。」
「啊……停一下停一下!」姜煜聽著這兩人絲毫不負責的恐怖話語,有些頭疼地敲了敲額頭,「你們是真的打算給這個系列摸黑?不如說你們有必要這麼認真?」
接著,在那兩人直勾勾的「那你打算怎麼辦?」的眼神中,姜煜長呼出一口氣,繼續說道:「的確,就算劇本主筆表情平和地提交了擦邊球打得很過分的劇本,就算第一原畫執拗地挑錯把美術組的工作全部付諸流水,他們的行為也是不被允許的。」
「那才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情吧?都是為了作品的完成度,為了彼此的和諧與和平!」
面對英梨梨的叫囂,姜煜表情不變,稍稍抬手壓低,示意對方安靜后,方才繼續說道:「正是為了制止對方的這一行為,我今天才會去大阪跟馬爾茲進行交涉。」
說著,他從桌子上的紙袋裡掏出一疊厚厚的A4紙,上面貼著顏色各異、色彩鮮艷的便簽。而且,那些便簽貼的地方,還用各種顏色的筆,寫下了各種各樣的註腳。
「這是給詩羽學姐帶的伴手禮,這部分請明天一天之內修正好。」
詩羽沉默地看著這一疊一看就是被挑了不知多少處錯誤的文稿,而英梨梨感受著會議室內沉默的氣氛,剛想說出口的奚落言語,也被其咽了回去。
姜煜手指節敲了敲光滑的桌面,沖詩羽露出了略帶歉意的笑容:「我沒辦法像紅坂朱音小姐那樣一意孤行的戰鬥,所以,這份文稿上需要修正的地方,是我跟馬爾茲方面的負責人,進行磋商的結果。」
他說得極其輕描淡寫,但在目睹其具體過程的町田苑子眼中,卻是一場在內行人看來,也再疲憊與小心不過的驚險拉鋸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