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暫住(代序)(1)
我有很多同學,大學剛畢業那會兒都想拯救世界,到了各種各樣的單位一混,紛紛開始拯救自己,其方式主要是停薪留職,這樣一來,全國每個好掙錢的城市幾乎都有了我的同學;我的同學還有一個共同特徵,那就是在外邊都混得不好,因此常常要打電話求告還留在原處的同學,「快再寄點錢來吧?我就快餓死了。」寄一次錢還可以,寄第三次時,我的這些既沒掙錢還沒當官更沒來得及闖世界開眼的同學就激出滿腦門子的怒火:瞧瞧!瞧瞧人家石映照怎麼在外邊混的?十多年了,要過一次錢嗎?
我就這樣成了一個榜樣,我所有同學的榜樣。我在我的同學中一直是個另類,他們直到現在才把我當榜樣。可是,他們不知道榜樣找到自己的榜樣時的年齡———那是在我嘴角的絨毛還沒完全變黑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那年代很有名的詩人,不屑一顧地跟我說:「什麼?詩人出門還需要錢嗎?」我的每個毛孔就從那時起被振奮起來,學了幾天詩,趕緊放棄,轉而學了一門叫小說的手藝。我對自己說:詩人不要錢,我,小說也不要錢。
我的人生第一道讖語就這樣套在了自己頭上———我的小說至今也沒賣到錢。但我當時可不這樣想,我是按照詩人的做派來要求自己的,所以,畢業一到單位報了個道,我就趕緊開始了長達5年地在全國暴走,我必須守信,或者盡量做到「不帶一分錢地走到20個城市」。
實際上,我很對不起詩人,因為我的身上常常都有點錢,我常常不知那些錢是怎麼到了我的腰包里的,有的也許是因為我想有選擇性地打點工掙來的,有的好像是路遇的女孩暫時存在我這裡的,有的也許是一個剛把我當朋友卻被我當場痛罵的人強行送我的。總之,別人為錢少而憂心忡忡,我卻為身上總還有點不乾不淨的錢而煩惱———主要是因為你一旦還有點錢,或者你確信並依靠了錢的用途,那就真的走進一個死胡同了。
我只喜歡身無分文時的那種感覺,好到一逃票上了火車就跟人瞎聊,害得別人一天到晚強行請我吃飯。當然,流浪總能讓不需花錢的生活本領迅猛增長,直到我成功地混進了故宮博物院,我就知道在這世上如果只為了生存,並沒有多少過不去的關口。
我一路走一路結識朋友,除了在深圳吸毒的一個朋友前年死了,這麼多年我一直跟其餘的幾十個趣味相投的傢伙頻繁地聯繫著。比如,西安算卦的老張,廣州教我拉廣告卻偏不收別人錢、害得別人差點動手的曹兄,以及第一次到北京一見面就要賣給我坦克(我不買,他後來又賣我大炮,連續降了幾次價,我還是沒買)的王大爺……還有,來自天津的流浪畫家,曾在我褲子上畫了一個猴子的莫漠(可惜的是這傢伙快成名時瘋了),還有一個我已不知到哪裡去尋找的東北老太太,我在冬天認識她時她已七十多歲了,當時正從東北南下,想去海南臨時找一個老頭暖和幾個月,然後開春再回去,我差不多是強行地向她要個日後聯絡的方式,她很生氣地拒絕了。我已找不到她了,但我還在找,怎麼說呢?祝福她吧!希望海南(也可能是廣州)的某個老大爺對她好一點!
我每到一處,都是那個城市裡最忙碌的人之一:我曾連續一周在成都從早到晚數過共擺了多少個靈堂(我覺得一個城市必須要知道一天死多少人,由於殯儀館的官辦特色,那裡提供的數據是不完整的);我曾在武昌數出共有15個掀開后連續3天沒蓋上的井蓋(我沒繼續監督是因為我隨後走了);我曾在上海徐家匯一條200米的弄堂數出共懸挂出了203條內褲,其中有各種花紋的比例達到了76%……還有的東西統計太難,比如我曾在蘭州看它一天能養活多少個常住乞丐,數倒是數出了121個,但麻煩的是他們到處亂跑,所以數重複了沒有就不知道了;至於狗屎,因為至今也沒找到一種切實可行的科學統計方法,我只能說,上海和珠海是中國狗屎相對較少的城市。
對於我來說就是這樣,要我寫詩,我不如去數狗屎,我在廣州一看到報紙上賣房子的廣告說「水電氣門衛四通」,我就知道這麼把人不當人的地方修出來的房子一定要垮,也沒別的辦法,就只好寫小說,你知道中國文學刊物的脾氣,等我的小說一年後發出來,剛修好的新房子已垮了十多座,我那個著急啊!不說了。還有昆明,出發之前,我讀到了好幾本古書,上邊都說到了古時到昆明為官者,大都要修習一門治滇池之法的水文課,什麼季節,什麼污染物,容易滋生什麼蟲害,歷史上是怎麼治理的,上一任官員留下過什麼注意事項,等等等等。我生怕現在的官員沒有時間看這些閑書,或者一點也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就把官當上去了,所以,我幾乎花了好幾月的功夫,專門整理了一本小冊子,原本是想到昆明順便獻官的。
總之,我覺得我盡到了一個流浪漢的最大責任……
本書的順序是以我的腳力來分先後的,內容可能包含了一個城市的方方面面:名稱、地理、脈相、氣候、風水、飲食、出產、民風、民情、民生、歷史、傳說、建築、風景、器物、方言、藝術、廟宇、花草、蟲魚、水利、莊稼、相貌、**、文士、墨客、市場、經濟、服飾、節慶、戲劇、寵物、文學、運動、聚會、標語、沿革、工藝、教育、禮俗、園藝、圖騰、茶館、報紙、雜誌、電視、書屋、音樂、祠堂、公園、公交、巫術、口彩、諺語、公案、法規、制度,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