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祖母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在沈息臉上的時候,他有些悲哀的意識到,自己的祖母已經八十四歲了。
老人家們常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大約到了一定年齡以後,「死」對他們來說,就不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虛幻概念,反而變成了一種可以坦然面對的東西。
這麼念叨著的老人家,已經對生死看的很開,不僅自己沒什麼懼怕,就連子女們也都做好了準備,悄悄的找尋著合適的墓地和壽材——以備不時之需。甚至有些老人會自己去挑上一口心儀的棺材,放在家中院里常備,自己時不時的去擦擦上面的積灰。大概有些類似於提前打掃新房。
只可惜,沈息的祖母已經不能和其他老人家一樣,肆無忌憚的用自己的生死和小輩們開玩笑了。她已經昏迷不醒足足三年,並且似乎將一直這麼昏迷下去。
七年前的沈息,還是本地一害。自從初中肄業,沈息就一直以「混社會」為生。他糾集起了一群和自己年紀相仿,從小就被「古惑仔」電影荼毒的小年輕們。他們腰裡別著破破爛爛的BB機,四處尋釁滋事,禍害商鋪,還不到十六歲就已經成了本地派出所的「老面孔」。隔三岔五就要被拘留一回。
那時的祖母也就成了派出所的常客,如果哪天沈息錯過了午飯或者晚飯,而且也沒打個電話回來,老人家就會從箱子里默默收拾出一個包裹,裝上換洗的衣物,拄著一根髒的看不出顏色的木頭拐杖,一個人慢慢的走上三四站路,去派出所問問看自己的孫子被拘留在了哪個拘留所。然後慢慢的走到拘留所里,給沈息送上拘留期間需要用的生活用品。最後再一個人回家,煮上幾個自家養的雞下的蛋,揣進懷裡,去給被禍害了的人家賠禮道歉。
雞蛋不值幾個錢,要賠償損失基本是不夠的,但看著一位七十多歲路都走不穩的老人家上門來道歉,任打任罵都不動彈,苦主們再大的氣也就消了。更何況沈息犯的也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兒,苦主們往往看著祖母嘆氣幾聲,嘴上罵兩句沈息不是玩意,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
在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著,從原來一個小時內,祖母能走上三站路去派出所打探情況,到後來三站路就要走上整整一天。她正在快速的衰老下去,比同齡人快,甚至比年長的人更快。
沈息卻絲毫不為所動。
這倒不是因為沈息有什麼必須繼續「混社會」下去的理由。沒有什麼和死去的同伴的約定,也沒有什麼遠大的抱負,沒有任何正面的理由支持著沈息繼續當一個混混。他只是單純的是個混蛋而已。除了當一個混蛋以外,沈息並不知道自己還能想做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賣狠打架,敲詐勒索,小偷小摸,這些特徵似乎被昏了頭的老天爺深深植入了沈息的基因一樣,他精通這些行當並且以此為樂。每次案值都不大,甚至夠不上立案的標準。不過兩包差煙或者一瓶劣酒罷了。似乎對沈息來說,給別人帶來痛苦和不便,遠比自己獲得些什麼更重要。
那時,沒有人會想到這樣的沈息能有浪子回頭的一天,所有人都覺得,沈息大概會一直這麼混下去,直到有一天被關進大牢里不見天日,或者乾脆一顆子彈,大家都落得輕鬆。只是有些可憐沈息的祖母,老人家到時候註定是孤苦伶仃。
然而,沈息確實浪子回頭了,只是祖母沒能看到這一幕。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沈息被叫到派出所里「協助偵查」。最近派出所的轄區中,連續發生了四五起入室盜竊的案子,其中一起因為房主提前回家,直接演變成了入室盜竊傷人的案子。如此重案,自然引來了市局的高度重視,刑警隊已經在派出所轄區里晃悠了四五天,卻仍然沒有絲毫進展。派出所的民警也不能閑著,連忙叫來了轄區內的眾多地頭蛇,希望能獲得一些提示。
沈息一聽這次是警察有求於他,頓時擺起了譜。不管警察怎麼做工作,就是一聲不吭。反而一臉挑釁的盯著警察同志。
正巧沈息是今天最後一個被請回來「協助調查」的地頭蛇,而負責做他工作的民警同志剛從警校畢業出來不久,正是滿腔熱血而且還有點年輕人惡趣味的時候。想著反正沒啥事情要干,逗傻小子也不糟的想法,剛走上崗位的年輕民警同志劉伴開始模仿起了復讀機。「以大局為重」和「上級領導高度重視」並用,「保一方平安」和「這是每個公民的責任」齊飛。從中午十二點半一直念到了下午六點,純凈水喝了一桶,喉糖咽下去四兩,可沈息還是一副混不吝的樣子,惡狠狠的盯著面前的年輕警察,一聲不吭。
可憐剛畢業的劉伴,一腔熱血已經被一桶純凈水澆了個通透,眼看著再不回家,屋裡的大醋缸子怕是即將無處安放,只能再強調了幾句諸如「一旦發現問題儘快報告派出所」的話,然後就此作罷,揮揮手放了沈息和自己一條生路。
沈息也知道自家祖母的習慣,出了派出所后並沒有直接去找狐朋狗友們胡混,而是想著趕緊找到祖母回家,免得她又到處找人道歉,落了自己的面子。只是,沿著派出所往家走的唯一一條路上,一直沒有看到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的身影。
直到沈息罵罵咧咧的走回家,看到被推倒的竹籬笆,以及從窗戶里湧出的黑煙,才意識到家裡出事了。
祖母躺在家裡的地上,雙手緊緊抱著那個應該給沈息送去的包袱,身下淌出一片面積驚人的暗紅。幾乎讓人驚訝於這麼一個瘦小的老太太身體中能存下如此之多的鮮血。
沈息踹開門后愣了好一會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雙目盡紅的沈息彷彿從靈魂深處擠出了一聲嚎叫,猛地衝進屋裡,把祖母抱了出來。
後面具體發生了什麼,沈息完全不記得了。只記著來了很多的鄰居幫忙救火,也趕來了很多的消防車,很多的警察在他身邊焦急的問著什麼。沈息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懷中的祖母似乎越來越輕,輕的似乎飄到了天上。輕的似乎要用盡全力抱住,才不會飛到雲外。
家中僅有的財物被人席捲一空,祖母的頭上被人用鈍器砸出一道口子,鮮血就是從這裡流出來的。萬幸的是,沈息回來的還算及時,兇手縱火的手藝也有些潮,祖母僅僅吸入了一小部分濃煙,在醫生的百般努力下,暫時救回了一條命。只是頭上的傷實在太重,遲遲不醒。
警察將沈息家的案子與其他幾起入室行竊案歸為同一人作案,而沈息也發動了自己所有的狐朋狗友,卻仍然沒有任何進展。兇手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從此再也沒有過類似的案子發生。
警方和沈息一起,陷入了死胡同里。
祖母住進了ICU里,伴著單調的儀器響聲靜靜睡著。沈息的活動一下規律了起來,每天下午兩點,按時出現在市人民醫院五樓的重症監護病房,和其他焦急或麻木的家屬一起排隊,等著一個小時后的探望。
ICU的一千五一天的費用對沈息來說幾乎是天價,寧遠縣居民人均收入也不過萬元。浮財盡沒,家中的積蓄彷彿飄零在熱水上的雪花,迅速消失不見蹤跡。沈息從所有的渠道想辦法籌錢,就在他借完了所有的狐朋狗友后,他遲疑了。
狐朋狗友並不是不夠道義,只是一群幾乎沒有儲蓄觀念的古惑仔又能從兜里掏出幾張鈔票呢?剩下的唯一籌錢的渠道,就只有重操舊業,去那些街道商鋪上敲詐勒索。
可正在他琢磨著要怎麼下手的時候,曾經被敲詐過多次的小賣部老闆攔住了路過的沈息。
「你們家老太太好點了沒?」胖乎乎的老闆從自己的腰包里摸出了三百塊錢,不由分說的塞進了沈息的口袋裡,「錢不多你先拿著應個急。其他的部分街坊們想想辦法,總能湊出來些。」
沈息愣住了,他上下打量著這個曾經被自己敲詐過的中年男人,彷彿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小沈啊,錢的事兒,街坊們總能給你想想辦法。可是有一條,你得答應你趙叔我。」老闆拍了拍沈息的肩膀「以前的事兒,你可再不能幹了。你奶奶現在躺在床上也起不來,你萬一再出點什麼事兒,關個三五天的,誰去照顧還在醫院裡的老太太?」
沈息沉默了半天。點了點頭。
回到小屋裡,沈息在凳子上坐了很久。他沒開燈,屋裡從黃昏下的金黃,漸漸變成一片漆黑。然後月光撒進窗戶,為屋裡的擺設輕輕鍍上一層銀白。
沈息忽然仰起頭,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做了什麼決定。起身開燈,翻出一個有些發黃的小本子。找到一個號碼后,抄在了自己手心裡。隨後推開屋門,找到不遠處的公共電話,照著手上的數字,一個個小心翼翼的按了下去。
「喂?」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讓錢總接電話,我是沈息。」沈息輕聲道。
「什麼沈息?不認識。」年輕女人明顯有些不耐煩,「有什麼事你就直接說。」
「這個號碼是錢三明給我的。我要跟他說的事情你做不了主。不要給自己惹麻煩,讓他接電話!」沈息提高了一些音調。
電話那邊的女人明顯被嚇住了,過了十幾秒,隨著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一個男人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了過來「沈先生?這可很久沒見了。」
「錢總,我沒什麼時間跟你客套。你之前的提議我答應了。但是有一個條件。」沈息沉聲道。
「我很難想象出你會跟我提條件。或者說,我很難想象沈先生你會答應那個提議。」錢三明顯得有些吃驚,但也帶著掩蓋不住的興奮。「說吧,只要是我辦得到的事情,儘管提。」
「給我五十萬,現金。以後的生意,我要佔純利的三成。」
「五十萬沒問題,三成純利太高,我只能答應你一成半。」
「可以。明天下午三點前,讓人把錢送到寧遠中心醫院,其他的事情,我們見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