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餘生惟相思
客棧老闆夫婦是一對五十來歲的夫妻,明面上經營客棧為生,實際里專拐賣附近村莊與跟隨行走客商遊人的幼童販賣至大漠和水月城等地做奴隸,宇文靖域和霍泱帶著幾個年輕隨從方一入店就受到了客棧老闆娘的注意,眼見幾個年輕壯小伙進入陷阱,夫婦二人就高興得合不攏嘴。
他們才笑了一會,負責去捆綁宇文靖域的兩個幫工這時急急忙忙下來了地窖,道:「不好了掌柜的,那倆小子的幾個隨從不見了!」
「什麼?」老闆娘臃腫的身子一下子就從凳子上竄了起來,「明明已經放倒了人,怎麼會不見了,你們還不快去給我找!」
兩個幫工正要走,客棧老闆一摸自己的八字鬍,攔住道:「先別,那些人先不用找了,先把這批貨運走要緊,咱們幹了那麼多票,這地方也不適合呆了,先把他們運走以後,咱們再另謀他處!」
老闆娘一想,咬牙答應了,她邊招呼兩個幫工去把捆押的孩子一同押出地窖裝車,邊與客棧老闆一起搜攬了宇文靖域和霍泱身上的值錢物事,同時驅趕著二人與那些小女孩一起出了地窖。
看著這兩個模樣俊俏不凡的少年,客棧老闆眯起兩隻三角眼笑了笑,「這倆小子一看就能賣兩個好價錢,就別讓他們去做苦役了,找個地方享享清福,送去水月城后讓人到清絛館問問,保管妥妥地人家就收下了。」
聽到「清絛館」三個字,霍泱脊背一僵,五官都扭曲了起來,客棧老闆一鞭子甩在了他身上,吼道:「臭小子,還不快走!送你去享福還慢慢吞吞的!」
霍泱吃痛,正要跳腳,宇文靖域連忙用身子一碰他,使使眼色催促他加快腳步出了地窖。
此時正是深夜寂靜,四野無人,客棧老闆夫婦專在此時將所拐賣人口偷偷販運至水月城與西塞大漠,他們以為今夜會和以往一樣平凡,不料正當一行人裝車完畢欲送走時,突然有一支官兵深夜突襲持著火把就闖進了院子,並有無數附近村民也跟著沖了進來,眼看所為之事敗露,客棧老闆夫婦張皇失措就要逃,不料早有人在他們身後一人一腳飛了過來。
「我叫你迷暈本公子!」
「我叫你綁本公子!」
「我叫你要把本公子賣去小館館當小倌倌!」
「本公子名聲堂堂,瀧州姑娘深閨夢裡人,是給你個王八蛋賣去給人糟蹋的?到了水月城本公子就要把那個該死的什麼清絛館給拆了!」
……
霍泱顧不上解開綁著自己的麻繩,眼見來人衝上去對著客棧老闆就是一頓亂踹,一句一腳,踹得個客棧老闆滿地亂爬直討饒。
最後是宇文靖域覺得實在差不多了,才上去把他拉開。他們一路走來就聽聞沿途村莊有孩子失蹤,因為手上之事要緊才沒來得及過問,入夜他察覺到客棧老闆行為古怪后就早早地和住在隔壁的親信們通過了氣兒,他和霍泱留下跟著人販子行蹤,他們俟機逃脫去了府衙報信兒,幸好這些人及時趕回了,也不妨礙他們繼續去追趕玉寒的行駕。
被拐賣的那些女孩兒大多是這附近村莊的小女孩,聽到有人去府衙報信兒,丟了孩子的村民也一併跟著趕了來,他們紛紛認領到了自己家的孩子,一家人相擁著痛哭流涕感謝宇文靖域和霍泱等人的大恩大德,並狠狠地咒罵著老闆夫婦。
宇文靖域叮囑眾人以後看好孩子早些回家,並讓府衙之人將老闆夫婦押走懲治后,看天色已近天明,便與霍泱打算直接上路了。
一行人正要離開,忽然從草垛後面鑽出來一個小女孩跑到他的面前用小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角,她的聲音甜軟清脆,急急地叫了一聲:「大哥哥!」
宇文靖域低頭,看那穿著一身光鮮可人的桃紅色錦緞襖裙的小女孩,五六歲的模樣,頭上用桃紅色的髮帶綁著兩個總角,她的小臉圓圓的,齊齊的黑劉海蓋住了額頭,其下便是一雙烏黑水亮的大眼睛,然而大眼睛里此刻卻水光粼粼的,兩串金豆豆就那樣滾了下來。
宇文靖域的心直接就化作了一灘水。
他蹲下身子看這個小巧精緻得像雕出來的瓷娃娃般的小女孩,一看她的穿著打扮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顯然也是被客棧老闆拐賣來的,剛剛村民們把他們的孩子帶走的時候,她一直一個人默默地躲在草垛那裡,所以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她,他用指尖擦擦她眼睛里流出來的金豆豆問:「你父母在哪裡?大哥哥送你回家。」
小女孩緊緊抿著嘴,金豆豆掉得更厲害了,她氣息安靜,很有教養的不吵不鬧,連聲音都沒有哭出來,只搖搖圓滾滾的小腦袋說了聲「不知道」,看宇文靖域微微皺起眉頭,她吸吸鼻子忙輕聲補充道:「我是跟父親一起出門去水月城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和父親的馬車衝散了,他們殺了奶娘,劫走了我的車,然後我就到了這裡。」
小女孩邊說邊強忍著眼淚,傷心之餘也把事情敘述得很調理,宇文靖域和霍泱聽她一說便了解了事情經過,宇文靖域道:「既然這樣,正好大哥哥們順路,就帶著你一起去水月城找你父親,如果找不到我再想辦法送你回家!」
小女孩小臉認真地點了點頭,「謝謝大哥哥!」
宇文靖域微笑著摸摸她的圓腦袋,「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一瞥他剛號令官兵后收在玉帶的鈞令,白白的小牙齒一咬粉色下唇,道:「我叫情兒,馬情兒!」
一旁的霍泱對宇文靖域挑了挑眉,宇文靖域全作沒看見,對她柔柔一笑,「好,情兒,大哥哥帶你一起上路。」
「嗯!」看到那少年低眸淺笑時露出的絕彩神光,小女孩不禁雙眼迷離,對著他重重點頭破涕為笑,任他抱起爬上了馬背!
一旁霍泱走過來拉了拉正要翻身上馬和她同乘一騎的宇文靖域,雙手抄在袖子里沖他擠眉弄眼,「這小丫頭剛才神色飄忽,明顯沒說真話,你確定要帶著她一起上路?」
宇文靖域用眼角打量了他那分外眼熟的神態一眼,直接翻身上了馬,他揉揉小女孩的腦袋抽出馬鞭道:「我看你真的是和貴府親家公呆久了,霍家人的天與風流漸漸消失不說,神經兮兮的舉止神態倒開始和他愈加神似!」
「你才神經兮兮!」霍泱一甩廣袖大叫,一張嘴就吃了一口煙塵,宇文靖域早已快馬揚鞭帶著小女孩卷塵遠走,只留他一個人在後面跳腳!
層巒積雪,月湖成冰,荒茫瀚海中依附榮亞山天來雪水孕育而成的大漠明珠水月城歷經十幾年發展,如今已是平地起高樓,萬國咸來市的西北第一繁華城市,這裡各國風物雲集,人馬如流,凡東入中原、西出大漠經商的各國商人必來此處逗留中轉,同時又有各國商人來此定居經營買賣,比起十多年前初具規模的小小商城,這裡面積又擴大了數倍不止,各種店鋪肆棧林立,長街小販行走叫賣不絕,酒樓茶館通宵經營,賭坊青樓夜夜喧囂,儼然是一大人間天堂。
玉子衿初至時見到這日益改頭換面的水月城,內心讚歎的同時也不由感嘆歲月流逝無情。
存雪閣。
她腳步一頓,怔怔看著頭上的匾額。
宇文錚站在她的身邊淡笑,「不進去看看嗎?裡面可能有你的一位故人。」
玉子衿眸光一定,腳步急促地就走了進去。
這裡的存雪閣是一家酒樓,一樓大堂座位林列,二樓雅間鱗次櫛比,三樓專為客人備有歇息的廂房,店主是一個數年前來到水月城定居的女子,她為人熱道,經營有方,短短几年就將這一家店經營成了水月城最大的酒樓,每日人滿為患,來往不絕。
說書先生醒木一拍,已在大堂中央開始滔滔不絕,大堂中的客人立即就涌了過去,獨玉子衿站在原地不動,她杏眸溫熱,靜靜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梨渦淺笑硃砂痣依舊的清潤人影笑待賓客,纖纖玉指撥弄珠算運用自如。
那般的時光靜好,自由無爭。
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那女子驀然抬頭,她的梨渦淺笑一凝,繼而化作更深一汪邁步向她。
八年未見,她飛出深宮,長出羽翼,終於活出了她想要的樣子。
「你怎麼會來了這裡?」雅間中,緋雨依然還有些不可置信,沒想到一別八年,她們居然還有機會再見。
玉子衿簡單說明了事情經過,轉頭望了望四周,低眉問:「他呢?」
緋雨仍是笑意明媚,隻眼中露出一絲黯然,「已經去了。」
玉子衿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她面色無波,繼續道:「最後的日子裡,他說他想來水月城看看這西北大漠榮亞山雪,所以我們便來了這裡,我把他葬在了榮亞山麓,一時也不知自己該去往何方,總想著前半生與他相依為命,下半生也要離她近些,不如就留在這水月城裡安居,後來便遇到了小王爺和霍少公子,他們幫我在這裡經營起了這間酒樓,時間長了……人間滋味也是不錯。」
她說著,臉上現出滿足笑意,如那南海深底的珍珠盈潤飽滿,富有光澤,見她當真安於此,玉子衿雖未連燼的故去感到痛心,也為他安了心,緋雨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挂,她過得好,他在泉下有知也可以安息了。
這時一個穿著雪青色錦衣的小男孩叩門而入,他神色內斂,行舉溫和,目光沉定,小小年紀看起來就沉穩非常,他把手中的托盤放在桌上,溫潤一笑道:「母親,這是你要的茶,孩兒已經沏好了。」
玉子衿不禁向緋雨投去疑惑目光,緋雨對她淡淡一笑,對小男孩稱了聲「好」,命他向玉子衿和宇文錚二人問了安,便叫他下去了,待小男孩走後,她道:「這是那天我將他下葬時,在雪地里撿到的孩子。那天天很冷,北風飄飄,蒼茫萬里,那麼小的一個孩子躺在雪地里卻哭得比誰都響亮,我想是他在天有靈,不想讓我太過孤單,才會把這個孩子送到了我的身邊,所以我就收養了他,取名連惟思。」
半世相連,餘生惟思。
一生斬不斷的牽連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