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陸密使三(2)
「大合薩先吃些東西吧,」英氏夫人的神色有些憂鬱,「世子會醒過來。」
「嗯。」老頭子雙臂抱緊,佝僂著點點頭。
他一慣是這個模樣,和放羊的老牧民也沒什麼差別,全不講什麼體面。不過阿摩敕覺得他有點心事,目光低垂著心不在焉。
「阿摩敕,吃夫人的手抓肉了。」老頭子過來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
阿摩敕應了一聲,轉身的瞬間,看見忙活的女奴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他們三人的背影。他愣了一下,覺得那些目光如此陌生,全然不像是他認識的那些樸實善良的女人。老頭子察覺到他的走神,隨著他扭頭去看,女奴們又一起低下頭去忙活,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阿摩敕心裡忽然沉甸甸的。
噴香的獺子肉盛在小銅盆里呈了上來,老遠就聞見辛辣的香氣。
阿摩敕搓著手掌,肚子咕嚕叫了一聲,老頭子不輕不重地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餓死的小鬼,看見吃的就這樣,將來怎麼做合薩?」
阿摩敕已經沒精力管這些了。英氏夫人做的手抓獺子肉墊在黑粟飯上,紅白相間,細細地抹了胡椒和大鹽粒子,上面還灑了清香的野菜。一層汪汪的獺子油蓋在黑粟飯上,有股臘肉的油香,一點不帶膻腥。他大把地抓起來往嘴裡塞,幾乎咬到自己的手指。
老頭子歪嘴笑著看他,卻沒有吃肉,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把那個白銅的酒罐子灌滿了,只是看著銅爐里取暖的那堆火出神。木犁將軍沒回帳用飯,只有英氏夫人在旁邊縫著羔羊皮筒子陪著。
阿摩敕吃了幾口,舔著手上的油,看看英氏夫人,又看看老頭子。
「木犁不想讓世子住在這裡。」英氏夫人就著頭上的油擦了擦針,低著頭繼續縫紉。
「因為那鬼話?」老頭子臉色陰陰地發問。
「嗯。」
「砰」的一聲,老頭子重重地把酒罐子砸在小桌上,「木犁自己是什麼?當年也不就是一個奴隸崽子?千人踩、萬人踏,一輩子放羊不能翻身的命!連馬毛都摸不到一根,還上陣打仗?現在自己是貴族了,帶兵了,倒有這個架子了!」
木犁是柳亥將軍的蠻族名字,他當年是大貴族巢氏家的一個放羊奴隸。大君呂嵩娶了巢氏的女兒,從奴隸中提拔了木犁,賜給東陸姓氏,為他起名柳亥,如今統領著整個虎翼帳六七千騎兵。阿摩敕知道老頭子和木犁很熟,卻從沒聽過他把這些舊事扯出來說。
英氏夫人低低嘆了口氣,只是縫紉並不抬頭。「世子是我接生的,我捨不得他。大君要我當世子的姆媽,木犁也不敢真的說什麼。不過連他都這麼想,再加上下面議論紛紛的,對世子總是不好。」
「什麼世子?也還是個孩子!木犁動這個心思,是不是長子窩棚那些人的主意?」
「大王子倒是真的不在乎這個。誰也沒指望世子真能繼承大君的位子,大王子要爭,也是跟三王子爭,木犁還不至於為了大王子就這樣。」
「大王子!三王子!」老頭子鼻子里狠狠地哼出一聲,扭過頭去不言語了。
帳篷帘子被人猛地挑開,奴隸進來跪下了:「大合薩,夫人,世子醒來了!」
老頭子猛地跳了起來,像是屁股下面著了火。英氏夫人也疾步跟了出去,阿摩敕戀戀地抓了一塊獺子肉含著,追上了兩人的步伐。
世子帳篷里點了一盞油燈,燈下窗前坐著一個寬袍的東陸大夫,正捏著世子的手腕把脈。看見三個人進來,急忙伸手阻止。大合薩和英氏夫人也不敢出聲,靜靜地站在帳篷口,看著那個大夫輕手輕腳地把完了脈,給世子蓋上了皮褥子。他端起了燈,示意三人和他一起出去。老頭子分明是想過去看看,可是卻被那個大夫以眼神制止了。阿摩敕知道那個大夫的身份,是東陸有數的名醫,名叫陸子俞,本來他只是遊歷過來採摘草藥,卻被大君奉上金銀和皮毛,硬是留住了。
阿摩敕遠遠地看了一眼,世子靜靜地躺在那裡,眼睛清亮亮地望著帳篷頂。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側了一下頭,卻只是沉默。
在他就要合上帳篷帘子的瞬間,忽然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合薩……」
老頭子激動起來,搶過大夫手裡的油燈奔了過去,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世子,把阿摩敕也嚇了一跳。
「合薩……蘇瑪……」
「蘇瑪沒事,蘇瑪沒事。」老頭子握了握他的手,「明天你就見到她了。」
孩子點了點頭,雙眼無力地合起,靜靜的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阿蘇勒!阿蘇勒!」老頭子呆了一下,有點失控地大喊起來。
陸子俞上去探了一把,用力扯著老頭子的衣襟就把他給拖了起來。這個大夫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他看病的時候,貴族和大君都得在帳篷外候著,一個都不能例外。
「只是睡過去了!」陸子俞壓低了聲音,「剛才只是心神不寧,才醒了一下。」
阿摩敕站在帳篷外,月光透了進去,他又回頭去看那個孩子睡夢中清秀的臉,想到那個咿咿呀呀的啞巴女孩,想這個孩子只是為了惦記那個小啞巴才在極度的虛弱中醒來。
英氏夫人把帳篷帘子放下,隔絕了他的視線。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老頭子的聲音喚回了阿摩敕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