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回看過往:這皇宮何嘗不是地獄
武後用細長的指甲將絹紙挑起,順手一抖便將它平展開來,只見上面寫了幾行清麗中透出英氣的小字,正是秀梧的筆跡。
「這是奴婢近日來在宮中無意聽到的一首詩,特意謄抄下來,供娘娘閱示。」秀梧柔聲稟明。
「霞窗明月滿,澗戶白雲飛。書引藤為架,人將薜作衣。」武后輕啟雙唇,一字一句念了出來,大約心有所觸,贊了一句,「也是難得,身處宮廷,竟有如此豁達脫俗的山林之賞。」
秀梧看似無意地附和說:「這女子熟讀詩書,不僅能吟詩作文,而且明達吏事,聰敏異常。」
「我倒要問問是何人,能讓二娘不吝這溢美之詞。」武后吩咐侍婢將絹紙收好,正坐於榻,明明是有著戲謔意味的問話,眉眼中卻透出威儀來。
秀梧面色從容,平靜而答:「掖庭宮婢,上官婉兒。」
一聽這姓氏,武后竟是一聲冷笑:「我當是何人呢。」順手拿起一隻黃柑,一面緩緩剝著,一面拉長了聲音,「可是上官儀家的女郎?」
「正是。」秀梧並無多話。
「想當年,上官儀的詩作可是獨領風騷,我對他也是刮目相看,只可惜……」武后將話停留在此處,掰出一瓣柑橘,細細撕著覆在上面的白色經絡。
秀梧一言未發,垂手而立。
「好啦,何必拘謹……他的孫女想必也不會太差。」武后這話像是一句敷衍,嘴中邊咀嚼邊說,「這蜀中進貢的黃柑還是甜得太過了!」
秀梧這才接過來話頭:「想來還是蘆橘合娘娘口味些。」
「還是二娘懂我,」武后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只是一個轉折,目中有了冷冷的光,「你是想舉薦這上官婉兒么?」
秀梧微微揚了揚頭,將心中所想說了一半,藏了一半:「奴婢不敢,只是這婉兒在掖庭里頗有名聲,聽說內文學館的顧老學士也甚為推崇,這讓奴婢難免心生好奇。可現在想想,不過是些宮人見識淺短罷了,實在不值得在娘娘面前如此細說。」
武后笑了笑,卻即刻斂住:「顧老學士可不是你口中所說的見識淺短之人。」
「是奴婢說錯了話。」秀梧忙糾正說。
武后將手中的柑橘放下,慢條斯理把話說開來:「二娘,我倒不是挑你話中的紕漏,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上官婉兒不是別的什麼人,如果有朝一日當她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她會作何感想?我倒也不是忌憚這些,只是不知這女子的秉性是否果真值得我去冒險,你知道,我素來不願去做折騰的事情,也最恨人心變故。不過二娘做事向來謹慎,想必也是胸有成竹。」
秀梧這才心中有了底,毅然說了一句:「請娘娘放心,奴婢會為娘娘多方考察,絕不做那輕狂無章、自作聰明之事。」
武后輕輕一嗯,伸出一隻手,近旁的侍婢趕緊上前扶住,「我乏了,想去休息一會兒。」
秀梧垂首:「奴婢告退。」
武后在侍婢的攙扶下,轉身慢慢走進內殿的帷幔之中,或許是裙角帶過的一陣風,將層層疊疊、輕薄如翼的帷幔捲起,升騰在半空中,久久未曾落下。
透過那層朦朧搖曳的帷幔,武后彷彿看到了許多年前屬於自己的那片灰濛濛的天。那時她只有十四歲,住在掖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張稚氣的臉和一顆無畏的心,便是全部。她又想起進宮前,母親那肝腸寸斷的哭聲,當時只覺特別不能理解。
「阿娘,你哭什麼啊,我是去皇宮,又不是下地獄。」她這樣對母親說。母親卻哭得愈發厲害了。
「這皇宮,又何嘗不是地獄。」武后突然說了一句。
「皇後娘娘,您說什麼,有何吩咐?」侍婢怯生生地問。
武后也不生氣:「我什麼都沒說,說了你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