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三人成虎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三人成虎

陳政看這位老者六十多歲的年紀,卻是精神矍鑠、兩眼生光,只是自己與此人從未謀面,怎麼會說等待自己多時了呢?

探身往竹簍里一看,裡面也是空空如也。

「哈哈哈哈!」那老者看著一臉狐疑的陳政,放聲大笑起來:「尊師料定公子會途經此地,我師徒二人這才出得深山暫居於此。原以為公子只是個衣著光鮮、揮金如土的紈絝子弟,卻也是如我等布衣百姓一般,實是難得,難得啊!」

「既然我與老伯素昧平生,卻又為何能認出我呢?」陳政再次拱手問道。

「哦~!也難怪你有如此一問。若說起來,認出公子也不難。」老者往馬車方向一指:「爾等行色匆匆,而車馬卻負重難行,那些拉車之馬也是筋疲力竭一般,車上之物必是貴重之物。況且公子的隨行之人個個身手矯健、步伐輕盈,確非等閑之輩。再加上公子雖是一身布衣,卻不見市井凡俗之氣,眉宇間閃現焦慮不安之狀。如此,不是呂公子又當是誰呢?哈哈哈哈!」

陳政是越聽越糊塗,不禁追問道:「敢問老伯是?」

那老者一手摸著鬍鬚,故作神秘道:「公子可曾聽得三人成虎的典故否?」

三人成虎?陳政的腦子裡一陣搜索,隱約記得戰國時魏惠王要派一個人陪著魏國太子去趙國當人質,那個人臨行之前擔心有人在魏惠王面前給自己打小報告、上眼藥水兒,所以就跟魏惠王講了個三人成虎的故事,大意是當一個人說集市上有老虎時,肯定不會有人相信,兩個人說有老虎的話就會讓人產生懷疑,如果三個人都說在集市上看到了老虎,那聽到的人就會信以為真。講這個故事的人是想告訴魏惠王,即使有人說他的壞話也不要當真。結果他走了沒多久,說壞話的人就接二連三的紛至沓來,在魏惠王的耳朵里塞滿了驢毛,等那個人從趙國回到魏國就再也見不到魏王了。

所以說,什麼兼聽則明也好,偏聽則暗也罷,這世上的人道理都明白的很,可還是有那麼多的人都喜歡聽小報告。一個當領導的越是對小報告感興趣,他身邊打小報告的人就越多,干正事兒的人就會越來越少,好像誰在他的耳朵里塞的驢毛多誰就是自己人一樣。其實,越是背後說人壞話的人越沒真本事,反而越有真本事的人越容易被小人嫉妒排擠,而且有本事的人不屑於跟小人一樣去打小報告。於是,這世上就有數不清的小人在無中生有、添油加醋中受了寵、得了逞,數不清的君子在惡語中傷、暗箭難防中受了傷、遭了殃。

可三人成虎的典故跟眼前這位老者又有什麼關係呢?

「公子若不記得三人成虎,可記得馬陵道否?」

馬陵道?還馬鈴薯勒!馬陵道不就是當年龐涓死於此樹下的那道山谷嘛,哪能不記得。可即使是兩千多年以前的現在,那也都是陳年舊事了,眼前這位蓑笠翁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一旁的李牧沉思片刻后似有所悟,拱手施禮道:「老伯莫非與龐涓將軍有何淵源否?」

「哈哈哈哈!老夫姓龐名煖,那三人成虎的龐蔥乃是龐涓的侄兒,亦是老夫的家父也。」

陳政心想,你說話繞來繞去的,不就是想告訴我們你有一個顯赫的家世嘛!可是那兩位即使名氣再大,不還是一個被亂箭穿心,另一個也被亂箭穿心,有啥可顯擺的。

李牧驚訝道:「我曾聽虞卿大人提起,當年武靈王在世時,曾有一人與武靈王論兵於叢台之上,那句『百戰而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勝,善之善者也』,可是出自老伯之口?」

龐煖輕輕擺了擺手:「那都是前塵往事、過眼雲煙罷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李牧似乎對這位龐煖頗感興趣:「既然龐將軍曾效力於武靈王麾下,因何會離開趙國,來到楚國隱居呢?」

「唉!」龐煖嘆了口氣:「自沙丘之亂后,趙國宮廷內免不得又是一場血雨腥風。老夫眼見得小人得勢,也是心灰意冷,故而來到楚國求訪名師,不覺已是光陰似箭、歲月蹉跎。」

「不知龐將軍所言名師又是何人?」李牧追問道。

「哈哈哈哈!此刻尊師就在不遠處一座草廬之中,呂公子何不與老夫同往之?!」龐煖說完,面帶微笑看著陳政的反應。

陳政心想,這個龐煖能跟趙武靈王比劃兵法,自是非比尋常的人物,那他的老師又會是何方神聖呢?能夠算出自己會出現在此地,難道真是什麼得道高人不成?

正在陳政猶豫不決之際,龐煖收起漁竿,將竹簍挎在肩上,腳上蹬著一雙草鞋,這便順著河邊向西走去,口中吟唱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

陳政和李牧對視了一下,兩人心中都是充滿了好奇,於是招呼其他人回到馬車上,沿河岸一路跟著龐煖。

哪知越向前走,兩岸的風光越是引人入勝,儼然就是《桃花源記》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醉人景象。

沿著一條曲幽小徑,穿過一片桃花林,忽然從前方隱約傳來一陣如泣如訴、盪人心魂的古琴聲。那琴聲悠揚婉轉,每一個波動的旋律都彷彿沁入了人的靈魂,讓人油然產生一種似曾相識又相見恨晚的共鳴。

再向前走,只見一片清澈的小荷塘邊,幾間草廬映入了眾人的眼帘。

陳政仍陶醉於古琴的優雅旋律,竟不忍向前,站在那裡感受著眼前世外桃源的美好。

琴聲自草廬之中飄蕩而出,突然,原本稚拙古樸的旋律變得高亢急切起來,宛如千軍萬馬在征戰廝殺,一股悲涼之氣瀰漫開來。

正當眾人聽得如痴如醉之時,那琴聲卻戛然而止,給人一種此音只會天上有、了卻人間不復還的惆悵之感。

龐煖對著陳政和李牧兩人示意道:「尊師就在這草廬之中,二位請隨我來。」

陳政轉身向荊錘囑咐了幾句,便和李牧跟著龐煖向草廬走去。

剛走到草廬外,裡面傳來一陣蒼老渾厚的聲音:「龐子,外面來者何人?」

龐煖將漁竿和竹簍放到一旁,站在門外拱手道:「尊師,外面來者正是在函谷關盜得老子道德五千言的呂公子。」

What?盜得?陳政心中一驚,若不是自己出手及時,那《道德經》真跡怕是早已化為一縷青煙了。

「哈哈哈哈!」草廬里傳來一陣笑聲:「老子道德五千言落入這位呂公子手中,卻也是機緣造化,不枉當年關尹子一片苦心吶!」

關尹子?難道說的是函谷關的關令尹喜?

草廬里那蒼老的聲音竟吟誦起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可嘆吶!如今世人皆為名利所惑,猶如盲人臨淵而不知其危,飛蛾撲火而不知其亡,聖人之宏願何期矣?!」

陳政朝草廬躬身施禮道:「敢問尊師如何稱呼?因何知道我會途經此地呢?」

草廬里那人卻不理會陳政:「龐子,你且將關尹子所著交與此人細細讀來。」

「謹遵師命。」龐煖走進草廬內,轉眼工夫捧著幾卷竹簡來到了陳政面前。

陳政不及多想,朗聲道:「我等此番有重任在身,且是被四處緝拿的是非之人,莫要擾了此處清凈,若無他事,這便告辭了。」

「哈哈哈哈!」草廬內的笑聲再次傳來:「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此句可是出自公子之口?呂公子既能胸懷天下,如何竟容不下我這小小的鄉野草廬呢?公子如此不學上進,難道還要妄稱著述什麼《呂氏春秋》嗎?」

已經轉身的陳政頓時回過身來,拱手道:「方才多有冒犯,還望看在我年少無知的份上,多多見諒才是。」

奇怪的是,草廬里竟沒有了聲音。

陳政從龐煖手裡接過一卷竹簡打開看著,只見密密麻麻的篆書寫道:聖人不以一己治天下,而以天下治天下。天下歸功於聖人,聖人任功於天下。所以堯舜禹湯之治天下,天下皆曰自然。

接過另一卷上面寫著:是道也,其來無今,其往無古,其高無蓋,其低無載,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其外無物,其內無人,其近無我,其遠無彼。不可析,不可合,不可喻,不可思。惟其渾淪,所以為道。

龐煖在一旁笑道:「呂公子,這幾卷可是關尹子當年師從老子后,於終南山中潛心所著,其中若有不明之處,盡可向老夫請教,老夫定當傾力相助。既然公子如今是非纏身,何不在此小住幾日,你我也好彼此求教一番,可好?」

陳政看了看正在點頭的李牧,一時為難起來。

龐煖笑道:「公子不必多慮,我自會將公子一行人安排妥當。」

陳政和李牧跟著龐煖來到另一間草廬之中,只見裡面格外乾淨雅緻,三個人席地而坐后,陳政認真翻看起那幾卷竹簡來。

約過了一個多時辰,陳政將面前擺放的竹簡瀏覽了一遍。

龐煖笑道:「呂公子可有何見教否?」

陳政拿起一卷竹簡,用手指著念道:「魚欲異群魚,舍水躍岸即死。虎欲異群虎,舍山入市即擒。聖人不異眾人,特物不能拘爾。」接著又拿起另一卷竹簡用手指著:「若龍若蛟,若蛇若龜,若魚若蛤,龍皆能之。蛟,蛟而已,不能為龍,亦不能為蛇為龜為魚為蛤。聖人龍之,賢人蛟之。」

「公子可知其中之意否?」

陳政疑惑道:「關尹子所言,如何與三閭大夫所遇漁父之『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之說如出一轍呢?」

「哈哈哈哈!」龐煖大笑道:「呂公子好眼力!公子可知何為聖人否?」

「哦~?還望老伯不吝賜教。」

「唉!」龐煖嘆道:「當年三閭大夫才華出眾,縱然有滿腔抱負,亦免不得小人的諸般詰難,終落得葬身魚腹、屍骨無存。世上事,善惡,正反,黑白,美醜,皆相生相反也。善可生惡,惡亦能生善,如此周而復始、循環往複,則合於道也。聖人不凝滯於物,故能大善。君子善善而惡惡,乃是小善耳,非大善也。老子曰: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若水臨下居高而不流,臨穢生惡而不往,何以為上善也?!道無形,而萬事萬物皆為道。故聖人居高不顯,處下不爭,遇寵不喜,遇辱不驚。老子又曰:江海之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是以聖人慾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關尹子曰:勿以行觀聖人,道無跡;勿以言觀聖人,道無言;勿以能觀聖人,道無為;勿以貌觀聖人,道無形。此所謂道無跡無言無為無形,聖人亦然也。」

「何為善可生惡,惡亦能生善?」

「哈哈哈哈!贈人以財貨,善者乎?然受贈之人不勞而獲,自此坐吃山空卻又身無一技,只得去偷去搶,惡者乎?借人以車馬,善者乎?然所乘之人或跌落致殘,或墜落深谷,或死於山賊之手,惡者乎?」

「那惡亦能生善呢?」

「富貴之家一朝貧寒,富貴子弟一朝卑賤,惡者乎?然貧寒之門多孝子,卑賤子弟多良才,如此則善者乎?離間他國君臣反目,刺殺他國忠臣良將,惡者乎?然他國不戰而自亂,不費一兵一卒而可滅之取之,城邑免於戰火,生靈免遭塗炭,如此則善者乎?」

「如此一說,那些本來想做好事的人也許會好心辦壞事,本來想做壞事的人,也許陰差陽錯、歪打正著,反而成就了別人的好事。一件事,當下看來是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也許日後便一朝反轉、悔恨莫及。那些當下看來是失之交臂、倒霉透頂的事,也許日後便因禍得福、慶幸不已。道無常,世事亦是變化無常啊!」

「哈哈哈哈!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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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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