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重放的鬱金香(2)
我好像脫離了自己的軀體,又不像是,靈魂似乎站在了自己的對面,和姐姐余姬站在了我的對面一樣,審視著自己的那副軀殼,我的眼睛變成了一架透視器,軀體的任何一個污點顯而易見。忽然,現出了全是我認識的人:血污裹頭的外公,沒見過面的媽媽,印象不深的父親,姐姐余姬;出現了劉飛,劉麻子,派出所所長,劉老頭,張副省長,田文理;又出現了張伯讓,林玉瑾,四爺爺;姐姐怎麼又攙和在了這裡,還有鄉民;最後又現出田皮條,那個可惡的老部長,段小鳳,老六,東麗,小蓮花……他們圓睜著兩眼看著我,目光很複雜,各自撕揪著胸部,齜牙咧嘴地顯露出不能自控的痛苦,又好像在說什麼……我嚇壞了,連聲大喊著外公,卻叫不出來,一點也喊不出來。慢慢地又傳來了柔和動聽,又有些渾厚的聲音:
「糊塗的孩子們,奢望著滿足的孩子們,爭來斗去何時了?有折斷的樹,沒折斷的風;有穿透石的水,沒有漂在水面的石。直劍易折,水砍不斷。爭者不足,讓者有餘,斗者自殘,忍者更寬。破缸適補不適摔,疙瘩宜解不宜結。補則全,摔則毀,解則順,結更節。火無礙則自旺,水無爭則長流,狹而避,闊而平,甘願低去,終從大海。海因容而腹曠,海因納而胸博。寬人心自靜,容人己自得,寬容人間人人,人人寬容人間,人間祥和,和諧方能容榮……」
我聆聽著,不自主地溶了進去。
我的筋骨緊抽著,軀體縮小著,越來越小,成了螞蟻。心卻在變大,靈魂從軀殼中脫離了出來,明顯地脫離了,和心一起變化著,成了海洋,無邊的海洋,又似藍天,無際的藍天。卻似乎堵在了喉頭,氣憋得不能呼出。那種語言像根根銀針直刺心肺,扎肝揪心,導遍全身!我忽地躍了起來,像從一潭清水中躍出的爽心,頭腳全沐浴了般的輕鬆!世間的污垢、冤屈、仇怨,隨水而去,我已不是自己,回到了童年,歸真了本來。此刻,我感覺非常輕鬆。
那隻大手又出現了,眼前的佛殿不見了,我再次被投向了空中,「嗚——嗚——」的聲音直鑽耳孔,又一次失去了知覺。「騰」的一下,我落在了床鋪上。
我醒了,床鋪似乎還在晃動著,又是一個夢,奇怪的夢。夢中的聲音又出現了,我的身子緊抽了一下,「刷」的出了一身汗。
我想起了仁真道長早已說過的,「只可軟取,不可硬來」的話,怎麼和夢裡的話一樣呢?
我又想起了27日殺死劉飛的事,大腦一下閃現出了血淋淋的場面,劉飛的慘狀,劉麻子的可悲,我和老六被公安局押赴刑場的情景,姐姐揪肝裂肺的慘叫……
「轟」的一下,我的大腦炸開了花,天旋地轉,心似起火,一切都亂了。我強制自己慢慢地靜了下來,那種聲音又出現了,我忽然喊出了聲音。東麗睜開眼看了看我,又睡去了。我忙打開朱鴻給我的手提電話,撥通了老六的手機。
好長時間后,老六唔啦著不清晰的話道:
「喂!啥時候了,打什麼電話?」
我沒有馬上回答,心又矛盾了起來,難道……
那種聲音又出現了,我鼓足勇氣說:
「我,香子。」
「啊!香子,出啥事了?」老六很驚詫,以為我出了什麼事!
我忽然沒有了主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香子,怎麼了香子!」老六急了。
我想關掉手機,任老六去吧,殺劉飛也是為民除害,何必……那種聲音又迴旋了起來,仁真道長的影子也忽閃了出來。
我忽然不是自己,完全身不由己,說出了我認為該說的話。
「老六,求你了,別,別殺劉飛,求你了,千萬別殺劉飛了,還有劉麻子。冤冤相報何時了呢?還有,告訴你們的弟兄們,別這樣了,求你了!」
「香子,你怎麼了?為—什—么—」老六嘶裂著喉頭吶喊著。
「記住了,不要殺人了,要不,不然的話,我就去告,告發你……」
「垮」的一聲,電話掛斷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抱上我的鬱金香匆匆離開了,我知道老六會馬上趕過來。
我匆忙朝樓下走去,又好像什麼東西拉扯著我的腳步,我明白這個宿舍里沒有什麼東西讓我留戀,可我還是捨不得離去,我知道離去了老六會再也找不到我。
我站在樓梯的拐彎處,凝望著灰茫茫的夜空,痴視著昏沉沉的大街,不想走開,真的不想離開,多麼希望此刻有人攔住我,多麼希望老六的身影馬上出現,從暗淡的夜幕中朝我跑來……
那聲音又出現了,我必須離開這裡。
我仰起了頭,啟明星忽然異常明亮。
凌晨的清風繞著我潔凈的身子,督促我朝晨曦中走去。
2
我離開了飯店,也逃離了那些我討厭的地方和人,暫時住進了私家小旅館,我不想讓一個認識我的人見到我,我要走入另一個環境,屬於真正的人間的環境,也不想再見到老六。
幾天後,我在魚脊路左側租了間古老的民房。這裡的房客全是來自鄉下的打工者,一群群純樸又憨厚的鄉下打工者,我住在了二樓東側靠邊牆的房間里,開始了夢中的追求。
也許我已找不到原來的自己,看到和嚮往的全是美的東西。我常常這樣想,人們之所以樂於對美的追求,正是美的魅力永恆不竭,像夢中教誨的那樣,真善美會在每個靈魂中存在,再壞的人也有美的一面,再惡的人也有善的成份,再虛偽的人也有真誠的霎那,再歹毒的人也有憐弱護軟的本性。假如把一群罪犯放在一起,一群殺人放火的罪犯集中在一起,共同觀看一部慘無人道的影片,他們中間絕對不會有人同情劇中的險惡人物,都會為弱者打抱不平,為善美拍手稱讚。所以,善美的希望依舊有它生存的大片土壤,依舊有它永恆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