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大快平生笑忘歌
03
詩曰:
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
笑殺陶淵明,不飲杯中酒。
浪撫一張琴,虛栽五株柳。
空負頭上巾,吾於爾何有。
這一首《嘲王歷陽不肯飲酒》,乃是詩仙李白勸人喝酒的名作。當時李白到訪歷陽縣,正值大雪紛飛,歲暮天寒。縣丞王歷陽仰慕李白的才華,因此設宴款待於他。李白喜動顏色,在席間頻頻舉杯,相邀共酌,無奈卻沒有一個人喜好飲酒。李白索然無味,感慨萬分地賦詩一首————他嘲笑王歷陽表面以陶淵明為榜樣,卻是喝酒不痛快,徒有虛名罷了。其中「浪」、「虛」、「空」三字用得更是絕妙,將嘲諷與激將之意,淋漓極致的表現出來,彰顯了李白的豪邁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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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交加,唇揭齒寒,此刻若能有一壺美酒相伴,又何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呢?
且說那怪人不顧旁人眼光,引吭高歌,將大才子唐寅的《桃花庵歌》盡興唱完,才發覺店內的客人已所剩無幾;老闆娘正怒目圓睜地瞪視自己;小二啞口無言得似笑非笑;廚子手拿鏟勺,自灶房裡跑將出來,臉上的表情,好像見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議的一幕。
豈料那怪人不以為意,喃喃自語:「風花雪月,良辰美景,又怎能無酒助興?」一時間酒癮更作,向那老闆娘罵道:「臭婆娘,莫要瞧不起人……」伸手往腰間一探,摸出一個質地精細的香囊,「咚」得一聲拋在桌上,看來分量委實不輕。老闆娘沒好氣地將香囊打開,但見白花花的銀子在燭燈下熠熠閃光,耀人眼目。老闆娘驚喜交加,沒口子的「啊呦」大叫,戰慄著雙手,將香囊攬入懷中,已是激動得滿面紅光。
方才言語刻薄、趾高氣昂的老闆娘,頃刻間變了模樣,只見她眉花眼笑,嗲聲說道:「乖乖不得了!大爺原來是個有錢的主子。奴家狗眼看人低,您可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和婦道人家見識。」此刻她再不嫌棄這怪人身上的惡臭與污垢,死命依偎過去,一雙手忙不迭的在他身上摸索,碰到大腿內側時,有意無意地停滯下來,扭動著自己豐艷的軀體,媚眼如絲,在他耳邊妖嬈:「晚間,我在裡屋等你……」
那怪人用力將她推開,跳著腳地喊:「酒,快拿酒來!」老闆娘乍然一愣,自知無趣,滿腔怒火沒處發泄,轉臉便朝小二罵道:「你個爹娘不生眼珠子的雜碎,還不快給大爺上酒喝!老娘白養你個王八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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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生意人的臉色和態度,都會隨著銀子的多少而改變————「招財」酒鋪更不例外。於是酒菜很快呈了上來。
菜雖普通,倒也別具一格;酒雖平淡,卻也並未摻水。可那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更不用酒盅這勞什子的東西,仰頭便喝,只聽得「咕嚕咕嚕」響,眨眼便喝完了一壺。
奈何酒癮稍解,那怪人又不開心起來,愁眉苦臉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能喝多少是多少,能喝不喝也不好,喝多喝少要喝好。可是……可是……沒有知己怎麼得了?」到了最後,嗚嗚咽咽,已然痛哭流涕,大聲說道:「我好氣啊,好氣!」接著自我消遣,又舉起一壺酒,邊唱邊喝:「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當他再次展示歌喉的時候,廚子和小二已不知所蹤;店裡只剩了三位客人;老闆娘兀自坐在櫃檯,喜極而泣,一遍遍數著香囊里的銀兩,眼睛里閃爍著比銀子更為燦爛的光輝,混不在乎所發生的一切。
至於小店中僅存的三位客官,其中一個自是柳青無疑。另外兩個卻是坐在角落,始終無動於衷,甚至從未向這兒看上一眼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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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越發覺得這怪人有些意思。柳青自幼浪跡江湖,無拘無束,加之生性落拓,嗜酒如命,什麼荒唐事兒沒幹過?因此總覺得自己算個放浪形骸的人。可今天遇到這怪人,才知道強中更有強中手:先不說他不拘小節,「卓爾不群」的穿戴;也不論他揮金如土,做事追隨本心,全然不顧世俗的豁達;單道他喝酒時得豪邁洒脫,便足以令人翹指稱讚……一時間,心下百感交集,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升,委實想和他攀談幾句。
卻見柳青啜了口茶葉,輕咳幾聲,笑嘻嘻地向那怪人說道:「嘿嘿,你因何事而悶悶不樂啊?」那瘋子正愁沒辦法解悶,突然聽到有人搭話,立刻跳了起來,跑到柳青對面坐下,手舞足蹈:「小子,我告訴你,你就能明白么?」柳青搖頭說道:「不明白。」那瘋子奇道:「咦?我還沒有告訴你原因,你何以來得不明白?」柳青點頭道:「明白了。」那瘋子更是摸不著頭腦:「你又明白了什麼?」柳青嘻嘻笑著:「我明白你不知道我明白了什麼,也知道你不明白我知道了什麼。」那瘋子氣急敗壞道:「亂七八糟!你且說說看,我為何而傷心?若是說得不對,哼哼,哼哼……」一連「哼」了八九聲,也沒個下文。
柳青尋思:「這人瘋瘋癲癲,行為不按常理,端的難測深淺。我且考他一考,看他於『酒』之一道,究竟做何領悟?方才他自比『桃花仙人』,想來對詩詞有些造詣,我便由此入手罷。若他只會悶頭喝酒,是個凡夫小兒,便不再與他說話。」念及至此,便唱道:「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這怪人雖瘋卻不傻,此刻聽到柳青的言語,驟然一驚,心道:「這首《西江月》乃是洛陽人周敦儒的名作,他此刻咬文嚼字,必有深意所在,容我想上一想:朱敦儒晚年以詩酒為樂,終日醉飲花前,『深杯酒滿』見得飲興之酣暢;『小圃花開』點出居住之清雅,無一字及人,但人的精神風貌卻隱然可現,這正是『借物喻人』的手法。他莫非是在隱喻我不成?」稍一停頓,順理成章的想下去:「『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我他媽剛才又唱又跳,無拘無礙,可歡樂得很啊……呔!他必定是用這首詞來譏俏我,笑我方才得意,如今失意,大起大落,看不開紅塵煩惱,做不到『領取而今現在』。好啊,他竟來考究我,我定要他好看!」
那怪人想好對策,便裝腔作勢,哀哀怨怨道:「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獨抱愁濃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柳青秀眉一軒,疑惑道:「這是才女李清照的《蝶戀花》:當時趙明誠出仕做官,李清照獨留青州難免孤寂,飲酒賦詩也總是孑然一身,自然沒有人能體會她的『酒興詩意』,最後愁緒太濃,連夢都做不好,只得在一燈如豆的窗前,默默排解憂傷……這是一首『閨怨詞』,這瘋子想表達什麼?」打了個哈哈,續思:「『酒意詩情誰與共?』難道他竟借女子的愁怨孤單,堅貞操守,一來表達『空有美酒詩意,卻無知己相伴』的悲哀;二來抒懷『梅妻鶴子』式的高雅追求,即便沒有他人理解,也絕不與世俗合污?」又細思這瘋子恬然自適、自得其樂的處世方法,以及他剛才吟唱的那首打油詩:「酒逢知己千杯少,能喝多少是多少,能喝不喝也不好,喝多喝少要喝好,沒有知己怎得了?」更加確定了想法:「這瘋子必是因為無人對酌飲酒而傷感……哈哈,有了,我再出一題……」
當下二人針鋒相對,你引一句唐詩,我說一句宋詞,互拆十餘招,不分勝負,主題俱是與「酒興」相關。
又鬥了一會,依然平分秋色,這時二人不免暗自心驚,互生敬意,各有所思。那怪人盤算:「瞧他白面儒生的模樣,書劍飄零的行頭,難不成竟是個進京趕考的秀才?壞了,壞了!這掉書包,我可決計不是他對手,萬萬不可繼續下去……」柳青思忖:「這怪人弔兒郎當,一幅斗大字識不滿籮筐的模樣,何以曉得如此多史料典籍?難道他竟是個懷才不遇、不滿社會風氣,因此憤世嫉俗的大學問家?要知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不瘋魔,不成活』,自古以來於文學、音律、書法、繪畫、棋弈、天文科學等領域的集大成者,哪一個不是性情異於常人?『竹林七賢』痛恨世風日下,整日價醉生夢死,遊離現實之外,不被禮法所約束;詩仙李白『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難道這瘋子也是這般人物?哎喲,哎呦!我可不能再和他比劃啦。」
當下柳青雖想明白這一節,卻也不怎麼介懷。要知道江湖上重的是義氣和武功,大家舞刀弄槍,不識字的亦不佔少數,什麼文縐縐詩詞歌賦,那是文人墨客的玩意————卻不知柳青又如何曉得恁多「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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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不約而同得哈哈大笑,柳青先開口道:「嘿嘿,閣下只因沒有人陪伴喝酒,便要死要活到這般程度,倒也難得的很。」嬉皮笑臉的再加一句:「卻不知無人相伴,你又為何如此感傷?」豈料那瘋子拍案而起,喊道:「因為我的名字!」柳青「哦」了一聲,好奇道:「什麼?」那瘋子吼道:「因為我叫賈病,我有病!我有大病!」
柳青聽到賈病的回答后,笑得更為開心了。賈病看著他捧腹大笑,怒不可遏:「你笑甚麼?」柳青擺擺手,說道:「一個時常覺得自己有病的人,通常都沒有病。」賈病罵道:「放屁,放屁,好臭的屁!」柳青卻正色道:「我說的原本就是事實。」
賈病正欲爭辯,忽然心生一計,立刻由怒轉喜,說道:「你若是叫我相信你的歪理,也不是沒有辦法,除非……」哈哈一笑,搖了搖手中的酒壺,接著道:「除非你將這一壺酒喝個乾淨,否則的話,嘻嘻……」這壺酒的份量可實在不小,再加上賈病方才對嘴而飲,估計濃痰鼻涕也流了進去,自然是誰都不願喝的。
豈料柳青付之一笑,說道:「實不相瞞,在下雖然也是個酒鬼,但不該喝酒的時候,卻決計不喝。」微微一笑,續道:「這喝酒么,可是有很多學問的。」賈病撓頭不止,十分在意地問道:「你倒是說說看,這喝酒有什麼學問了?」
柳青道:「喝酒講究三點,亦可分為三個意境,意境不同,樂趣就不同,意境樂趣雖然變化萬千,但應用卻存於一心。醉中之樂,樂之在人,樂之在境,樂之在情。」賈病不解道:「怎麼講?」柳青細品著粗茶,悠然道:「縱對千年佳釀,心若獨則酒濁。這喝酒的第一個要求,便是必須要有知己紅顏,或情同意和的好友相伴,此所謂樂之在人。」這一番話可說到賈病心坎里去了,只見他大呼小叫:「好!他娘的,說的太對了,正是如此。這第一關算你通過,不知這第二點是……」
柳青又道:「對飲是為中樂,獨飲雖為小樂,但倘若心中有境,則鬧市之中可得清涼,孤寒之地不覺感傷。是以獨飲也罷,對飲也好,環境如何,意境如此,都有它獨特的樂趣所在,明月高懸則邀月,艷陽當頭可對影,此所謂樂之在境,且應用存於一心。」賈病拍手稱快,連連搖頭,急不可耐地問道:「妙極妙極,卻不知這第三點是……」
柳青長嘆了一口氣,高歌唱道:「眾生熙熙,人海攘攘,華謝高台,豪門望族,琥珀藏金,金盞在握,道不盡醉里乾坤;市井低檐,斗升小民,粗釀隨心,觥籌之間,說不完酒中三味。紅塵如煙,人生似幻;酒若人生,醉若紅塵。個人之趣,難與言說,就好比: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此可謂樂之在情。」
即便是最富於筆墨的人,此時也不能用文字來描述賈病臉上的表情。過了好一會,他才拱手道:「佩服,佩服。」柳青也抱拳回禮道:「哪裡,哪裡。」
便在此時,賈病霍然起身,大聲道:「好!真沒想到你竟是個懂酒的大行家,你這個朋友,我賈病交定了!」柳青趕忙擺手道:「且慢,且慢。在下雖樂於交友,你我又一見如故,卻也不忙著結交。」賈病皺眉道:「怎麼個說法?莫非你也是個愚夫俗子,見我乞兒模樣,便心存芥蒂,不願與我結交?」
柳青「哼」了一聲,不屑道:「閣下說哪裡話來?大丈夫交朋友,拜把子,人品德行謂之其一;志同道合謂之其二;才華武略謂之其三;地位財富謂之其四。至於這臉蛋俊不俊,穿著美不美,那卻是毫無意義之事。」賈病樂道;「是也,是也。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不願與我結交?」柳青道:「在下不喜約束,於世俗禮法向來不放在眼裡,亦可說是十足的混蛋。」微一停頓,續道:「不過我雖是混蛋,卻曉得做人道理,分得清是非善惡,更知道江湖中有所不為……你我初次見面,都不知底細,你若是大奸大惡之徒、或者雞鳴狗盜的宵小,我雖不是潔身自好的君子,又怎能自甘墮落,與你狼狽為奸?」
賈病心道:「原來他也是個江湖中人,不是什麼儒家學士。」隨即哈哈大笑,笑聲豪放狂野,更是落拓不羈,不住口贊道:「恁直爽,真性情!兄弟快人快語,不似名門正派中口蜜腹劍、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兄弟佩服!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雲流水,任意所之,什麼他媽的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是狗屁!」柳青思量道:「聽他口吻,原不是什麼大學士,難道也是武林中人?」
話音甫落,忽聽一聲大喝自角落傳來,二人循聲望去,只見方才那朝北而坐,暫且看不到相貌的大漢兀自扭過頭來,只見他紫紅麵皮,寬顴骨,高額頭,大鼻子,甚是威猛,此刻正怒氣沖沖,眥目向這邊兒走來,好像要尋晦氣。
柳青和賈病均想:「我二人說名門正派的偽君子,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卻干他屁事?何故如此生氣?」柳青右手一垂,下意識摸到了劍柄。
正是:喜逢知己論酒道,難測他人憤不平。諸位看官,欲知「什麼情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