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墳》第四章(21)
他厲聲道:
「你們這樣干,就不怕張旅長知道么?你們是軍人還是土匪?」
「張旅長,張旅長算他媽的熊!他狗日的自然用不著來這一手!日他媽的,有人給他送,老子沒有,老子就得撈一點兒,老子不能光替你們賣命!」那大鬍子又叫。
他火了,怒喝道:
「你們太放肆了!走!都給我走!我數五下,我數到五,你們還不給我退出大門,就別怪我不客氣!」
不料,沒等他數到五下,那大鬍子便扣動扳機,沖他開了槍。他早就防著他這一手,在那大鬍子扣動扳機的一瞬間,他閃身躲開了。閃過身子的時候,他從口袋一把掏出手槍,出其不意地對著大鬍子開了一槍。這一槍,正中大鬍子的腦門,大鬍子慘叫一聲,倒斃在地上。
那個瘦子馬上將長槍抓到手上,可還沒容他拉開扳機,陳向宇抬手又飛起一槍,將他也打翻在地。
「混賬東西!大華公司還沒有倒閉!」
望著地上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陳向宇憤憤地罵著。這時,他突然覺著,他今天的舉動是代表了大華公司,代表了李士誠的。他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面臨絕境的煤礦公司竟是那麼一往情深,好像他生命的一部分已溶入了這家公司絕望的嘆息之中。
四姨太春雪簡直嚇昏了,她不顧趙媽在跟前,便一頭撲到他的懷裡,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讓她伏在自己懷裡哭了一會兒,然後,鎮靜地道:
「起來,快起來!把這兩個死狗扔到後花園的井裡去!放在這兒要惹麻煩的!」
他和趙媽一起,將兩個大兵的屍體扔到了井裡,又用一塊大石板將井口遮嚴了。最後,他向趙媽鄭重交代道:此事,決不能張揚出去。
老實的趙媽一個勁地點頭。
「好吧,現在,咱們該來吃點什麼了吧?」
他儼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頭,在客廳里的方桌前坐下了,彷彿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第十八章
小兔子覺著自己快要死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不太對勁。小便失禁了,兩條**的大腿內側總是濕漉漉、黏糊糊的;脖子也變得軟綿綿的,好像已無力支撐他那沉重的腦袋。他眼前時常冒出一片片旋轉的金星,耳旁時常響起一種單調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長鳴聲。他的步履不再像以前那麼靈活了,居然變得踉踉蹌蹌起來,每向前掙扎一步,都要付出許多精力。虛弱的汗水從他身上的汗毛孔里滲了出來,頭上、脖子上、胸脯上,一直到腰上、腿上、腳面上全都是汗津津的。他發著燒,喘息得很厲害,每向前走一小段,就要扶著棚腿「呼哧」、「呼哧」地喘上一陣,好像吸進肺腑的空氣總是不夠用似的。
他認定自己快要死了,他覺著,他生命的漿汁正隨著他腳步的每一次邁動,隨著他身體的每一次搖晃,在悄無聲息地、一點一滴地滲入腳下這條黑暗的道路里。他覺著,他不是在一條實實在在的道路上行走,而是在一張巨大的、沒有邊際的蜘蛛網上掙扎。他的腳很沉、很重,好像總是牢牢粘在蜘蛛網的黏液里,他似乎再也無力從這張網裡掙脫開去。
在前面等待他的,是命運的毒蜘蛛,它正悄悄地潛伏在一片黑暗中,等待吃掉他!只要他倒下去,它一定會吃掉他的!
他不能倒下去。
他似乎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忘記了飢餓的肚皮、忘記了已經經歷過的一切痛苦的磨難,機械地向前走著;只要雙腿還能支撐住他的身軀,他就要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然而,他搖搖晃晃的身軀在黑暗中卻一次次撞在棚腿上、煤幫上,他一次次倒在潮濕的地下;每到這時候,他便趴一會兒,喘息一下,爬起來再走。
他希望在這充滿險惡的生命旅途上能夠出現一點奇迹:他渴望能碰到一個比他更弱小的瀕臨死亡的人,甚至渴望能碰到一具人的屍體。他無數次地想象著,如果真的出現了這種奇迹,那麼,他就要像狼一樣地撲上前去,撕它的皮、扒它的肉,或者乾脆咬斷它的喉管、吮它的血……他敢么?也許……也許他是敢的,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他就把他當作一匹死馬、一匹死騾子……
從那條沒頂的水巷子里鑽出來的時候,他把用布條扎在腰上的最後兩條馬肉給弄丟了。他不知道把它丟在了哪裡,他想再回水巷去找,可試著往回摸了幾步,他就停住了腳。他知道,重新找回他的馬肉幾乎是不可能的,水巷很長,中間有一小段地方黑水沒了頂。他也許就是在那段黑水沒頂的地方弄丟他的馬肉的。他記得,那一瞬間,他又看到了他的窯神爺,窯神爺向他招了招手,他就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從水裡勉強探出頭時,馬肉好像已經丟了,不過,那時候他沒有注意,他在急切地尋找那個藍面孔——他的窯神爺,他找了好久也沒找到,等到想起拴在身上的馬肉時,馬肉已經不存在了。
這真是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是為著保住這點馬肉,才從那個避風洞里逃出來的;可逃出來以後,竟丟了他的馬肉!
他想哭,但哭不出來,他似乎已不會哭了。他眼裡早已流不出淚了。他獃獃地倚著煤幫站了一會兒,像是一隻迷了路的羔羊,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腳步邁向哪裡。繼而,他感到渾身發冷,他順著煤幫軟軟地坐了下來,身體盡量往一根長著霉毛的木頭棚腿上靠,靠在那根棚腿後面,他迷迷糊糊地又走進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