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 貓眼裡的世界喀嚓作響
房間里多了一隻貓和一隻數碼相機。它們擁有同樣的特性:對著陽光眯縫眼睛,在夜裡大放光芒。它們是我最親密的同居夥伴。我開始想:也許,把自己的時空分給兩個異類,我就能從原地逃開。
它們一個叫、一個笑,說,舉手之勞。
我不說我的貓是我的寵物。它是我養大的動物。僅此而已。我們的任何事情都是分離的,我工作,它玩耍;我看碟,它睡覺;我吃飯,它騷擾;我出門,它禁閉。可是我們就這樣生活在一起。它隨時隨地給我驚喜,包括發怒。一個貓友說,我的貓太淘氣,有一次打它,打得貓差點兒昏過去。我說,嗯,我也差不多,有一次我打它,打得我自己差點兒昏過去。我們一起昏過去了,我們沒有我們的貓單純的憤怒、單純的淘氣。
它就是我的新遊樂場,具有強大的改寫時空的能力,在它身上,我的爪子抓力強勁。它把家裡的灰塵卷挾在身上到處張揚,於是我就提著掃帚拖把天天打掃,彷彿隨時準備練習魁地奇的巫師。我扔一個紙球,它可以追打半天,不知疲倦,於是我閉著眼睛,也能聽到它沖向了哪裡,於是我的心神也跟著衝進床底,我的心被它的小肉掌溫柔地摁在黑漆漆的角落裡。
有時侯它很溫柔,發嗲,嗚嗚地叫,我就喂它東西吃,摟著它睡覺,家或者工作室,瞬間變成一隻大搖籃,連我也跟著犯傻,如同退回到童年時代,心中不惦記著房租水電煤氣,不惦記著愛情友情的責任,只有我和我的貓,我們兩頭小動物,在靜止的搖籃里安靜陪伴。
與此相比,相機更聽話一點。它喝兩個小時的電流,就可以陪我兩個小時的探險。
數碼變焦,加上2毫米的超級微距,它就成了我的顯微鏡、哈哈鏡、心鏡。我在鏡頭裡追問最細微的事物,把捲筒紙拍得像烤爐里的鬆餅;把宿命的掌紋變成乾涸的鴻溝。
有一天,我將杯里茶葉的照片貼在自己的論壇上,朋友問我,你什麼時候去了森林,或者,這是哪裡的枯葉?秋天的確到了。我想,我杯子的,其實一直都是枯葉。秋天到了,我的頭髮變紅了,身體等待霜降,一年將失,水喝光了。
相機不說謊,假如你用傻瓜的模式對待它,它就傻瓜一樣不會說謊。你難看,它就告訴你難看在哪裡。可是相機也最會矇騙別人,誇大細節,乃至無人認識;變幻色調,乃至四季晝夜全無分別。我把玩著相機,我知道,它是一個藏匿萬事萬物的聚寶盆。我的世界在它的貓眼鏡頭裡,細細密密地喀嚓作響。我把鏡頭對著自己,看到它收縮進退,伺機待發。我說,吃了我吧。
動也是靜的。世界活在了靜止里。快門再快,沒有貓跑得快。總是拍了一堆黑白格子地板,而貓卻已經衝上來啃相機。看電視這個老玩具,裡面吸血鬼的房間、瘋子的房間、變態的房間、性狂亂的房間、優雅的大廳……都是一樣的地板。地板和地板融合在一起,電視機就消失了。我看著我的貓,說,有本事你逃到吸血鬼那裡去,你躲在那裡的黑格子中,你看看是你跑得快,還是吸血鬼的牙快。貓乖乖的,似乎知道流放的意義。於是我就按了快門。閃光燈在貓眼裡起了物理反應,我的貓突然有了松綠石色的眼睛,突然又似海藍色的寶石。貓眼對著貓眼的時候,我的心神就被催化,彷彿玩具離我而去,自成一統,而我是奴隸。
我的貓友說,把DV綁在它脖子上,讓它代替我們去記錄回家的路。
我說,那就不知道我們將回到哪裡去了。動物和機器,住在我們的家裡,吃我們的、用我們的,到頭來,它卻會帶著它,逃離瘋人院一樣,飛奔向曠野。跑得喀嚓喀嚓,永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