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慢鏡頭裡的拋物線
貓已懂得,這個時段,這種諂媚的表情,是我在誘惑她出去--是為了關它的禁閉,咣當一聲鎖上門。
因為我要出門,房間里太多電器和電線,電蛛網一樣,Qi和我都堅持把她放在陽台上。事實上,陽台上是我家現在最最寬敞的房間了。然而Marla不懂這些。她認準了我要難為她。
她連食物都可以遲一步享用,只是鬼鬼地趴在和陽台門一步之遙的格子地板上,和我無條件、無限止地對抗耐心。我站在陽台里,誘惑她過來。想盡各種辦法。比如用紙團扔在陽台里,她雖然樂顛顛地跑進去,卻轉頭又跑回大房間,總是在關起門的最後一條縫隙里鑽進來,我又不忍心真的夾疼她。所以如此反覆,出門前竟然已經耽擱了30分鐘。
輸的總是我。
在她隨時準備躲藏,偷偷瞄準我每一個動作的方向,只為了延時相處,不要孤獨一隅的眼神里,分明是一個女人。她已然是一個孩童女人:要得很少、但對於她已是全部。
Marla真的很聰明。她預感到了這次關入陽台不是普通的一天。
我要和Qi參加一個外地朋友的婚禮,大約明天晚上才能到家。
她一定發現了我的心虛。陽台上的小碗里放滿了貓糧,水盆也是滿滿的,我甚至換了新的水晶貓砂。
我終於能夠鎖上門,出門趕地鐵了。聽到她在陽台上悲涼地叫起來。心裡真難受。
在趕赴Qi公司的路上,我的腦海里只有"陽台上的貓"這一種景象。
--這時,生氣的貓在自己的地盤裡肆意妄為,弄出很大的聲響,讓你聽出它在發脾氣。但這就足矣。誰都知道這無法改變現狀。貓當街撒潑完畢,便老老實實睡進了自己的窩棚。想到精力旺盛的庸俗女人,潑辣是一舉兩得的表態,既表態,又消耗了無人介意的精力。
--貓無時無刻不在檢驗自己的地盤。新放到陽台的紙箱子已成為它的曬台。沒事便和箱子耳鬢廝磨,呈易於翻滾的放鬆姿態橫陳於上。她完全懂得佔有。所以她不來要求更多。
--貓Marla現在可能甚至會以為我們要拋棄她。她累了,也暫時不會吃點東西。她在極度地擔憂,又會跳上窗檯,憂鬱地望著世界盡頭外的天色變化,日落月升。
隨時隨地,在城市的角落裡,在家裡,貓都懂得逃跑。
這動物天性進化到我們,便已失效。人往往連逃的心愿都被自己鎖起來,有時藏了心愿,附帶鎖了心;有時藏了心聲,附帶鎖了身軀、或一生一世的名。
貓如果知道人不僅關它、罵它,也關閉自己、辱罵自己,是否會平衡一點呢?
善於自我安慰的貓,可能是天秤座的吧。巨蟹座Marla只懂得吃飽了在房間縱邊狂奔幾個來回,在陌生人面前變成無聲無息的一團黑影。任誰都誘惑它不得。
我在地鐵里真想逃走,幻成另一隻貓,回去陪著Marla流浪天涯。我覺得生活很累,做人很煩惱。有了愛情和有了寂寞,一樣的煩惱。太多的應酬,逃都逃不了。還要強作歡笑。巴不得有人把我關在陽台上。
因一本書,我也曾幻想,飛滿白色骨灰的天空,一閃而過的我們,即便懂得白駒過隙,仍然度日如年。
曾經,貓只是玩具。貓在灰白天空的背景下,安神,或是迷離地佔據著箱子時空,眯成極細的瞳孔,讓我感到"我"的存在無關緊要,遙遠而又渺茫。
玩物與主人之間,產生的那種彼此依賴,是連愛都談不上的感情。於是我們確信那是感情。
但我們不能承認愛上了可以隨意處置的玩具。我們總能找得到比玩物更重要的事情。我們沒有喪志,不能像貓一樣,不能依賴隨時都會拋棄自己的人。
沒人問過她,是否願意這樣生活。然而一切循規蹈矩,開始覆水難收。
或許,玩兒久了的對手,便讓人產生心心相印的錯覺。Marla的乒乓球,我,以及Qi……
整個被擁有的過程,豈不是慢鏡頭裡的拋物線?
我們都是世界的玩具,被造物主興高采烈地拋擲而起,便忘記了我們,於是剩下的路途便是一個人的墜落。從零點經過高峰,再回到零點。
我也知道,明天晚上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分開一天一夜,從Marla急切的叫聲里,我會聽到我被她需要。我們彼此需要。她哀怨地表態,但又輕易屈服於主人的淫威。用整整幾十個小時證明她佔據孤獨寂寞的潛力。
活脫脫的貓形版女人。在家等待。貓還不到一歲。然而骨子裡的女人已經顯影了。
擁抱一下打嗝的貓,令我覺得滿足。只有它是無條件需要我,無條件喜歡我們擁抱,也可以無條件俯首帖耳的小東西。是當之無愧的所有物。是從我延伸出去的孤獨。黑色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