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陌生女人
他將八尺抱在手裡，站在小溪邊上，輕聲喚了一聲：
「老師。」
章百匯樂顛顛舉著手裡的魚，滿臉笑容看向他。
「您能幫我看看我的契約獸嗎？」江辰小心翼翼將捧著的手向著章百匯伸去，手中的小貓身體柔軟，似乎順著指縫就會掉在地上。
他心中十分擔心八尺，來不及解釋來龍去脈，第一句便是所求。
章百匯將手中的魚隨意往岸上一丟，便摔進一個有些發霉的竹編簍子里，碰撞引得幾隻魚噼里啪啦的甩起尾巴。
滿意點點頭，不緊不慢將在溪水中濕透的袖子在手中擰乾，滴滴答答的水珠在木筏上四濺開來。
江辰不催他，只是又將手往前遞了遞。
章百匯這才兩步並做一步跳上岸，拍拍手道：「給我看看。」
深深呼出一口氣，心稍微放了下來。
纏長草藥靈植的修行者，通常都是通些醫理的，伯陽學院的老師想必不會錯。
將八尺放在掌中左捏捏，右摸摸，章百匯似乎十分隨意的看了兩眼，便沖江辰擺手：「放心吧，死不了。」
原本以為章百匯會問一些為什麼受傷之類的問題，畢竟是在他的課堂時間發生的事情，誰知對方二話不說，只拎著八尺的後頸，就往山坡上走。
江辰見狀，連忙跟在他身後。
章百匯驚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江辰停住腳步，眼睛卻盯著章百匯手中的小八。
「哎……」章百匯嘆了一口氣：「你這孩子，要給他治傷是吧，那總得送到我住的地方去啊！」
見江辰欲言又止的樣子，又耐心道：「你在這等，有什麼話，放學后再說。」
雖然擔心，但還是停留在了原地，找了個空地坐下來，看著章百匯三兩步又消失在群山樹影之中。
低頭看著地上的草葉，江辰不發一言。
不知這樣等了多久，漸漸有腳步聲和說話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原來是到了下課時間，各組的同學都開始陸續回到集合點。
太陽已經西斜，山影擋住了昏暗的晚霞，也擋住了太陽最後的溫度。
他站起身，將外套拉鏈向上拉了拉。
章百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坐在一棵老樹下，也沒和他說話，默默看著遠方山頭卷舒的雲彩。
江辰也跟著看了過去，思緒漸漸飛遠，突然之間，精神中某跟緊繃的弦鬆弛下來，終於疲憊不堪。
祝元寧帶著小隊中的其他五個人也回來了，就站在他身邊，唐夢瑤嘰嘰喳喳炫耀著採摘的成果，胖子臉色有些發白，但精神狀態看起來很不錯。
似乎夏小麥他們沒有與其他人提起他和經漁回來時候的不對勁，也沒人和他搭話閑聊，他正好得了個清凈。
接下來是每組的高年級帶隊者，按照回來的先後順序向章百匯彙報各個隊伍的成績。
成績最好的隊伍居然是眼鏡男和兜帽男那一組，他們也遇見了隨機任務，加分頗多。只是不知怎的，他們的隊伍內部似乎也瀰漫著奇妙的情緒，如果仔細看的話，成員之間明顯形成了小團體，兜帽男孤零零站在一邊。
有點像現在的江辰，明明站在人群中，卻又像是和其他人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第二名就是江辰他們的小組，另外祝元寧特別彙報了遭遇群像碑的事情：
「除了以上採摘的靈植外，本小組遇到隨機群像碑任務，組員團結一致完美解決了問題。」他如是說。
祝元寧撒了謊，明明對於關陽的身份，他們根本沒有想到任何辦法，是因為祝元寧放水，最後才結束。
只是江辰真的無比疲憊，甚至連眼皮都不想抬起來，雙眼依然沒有焦距望著地上的草尖，耳畔隱約間傳來夏小麥和祝元寧小聲的說話聲。
嗡嗡嗡，宛若夏夜蟬鳴，聽不懂也懶得聽。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同學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三兩兩在分類戰利品。
這時他才發現，經漁就站在他身邊，也不知這人這樣等待了多久了。
見他看過來，對方道：「去食堂？」語氣一如既往的漠然。
江辰搖搖頭：「你先吧，我還有事情。」
對方並不答話，只是轉身走開了，逆著黯淡的光，只看到一個剪影，消失在傳送陣當中。
很快星稀夜落，寒鴉渡月。
江辰面前站著章百匯。
「你不甘心。」這個神秘的草藥老師，第一句卻是沒頭沒腦。
江辰並不與他對視，只是點點頭。
「為何？」對方講學生們採摘的草藥用繩子紮成一捆一捆，又逐個放入扁擔一段的筐中。
那筐就彷彿是無底洞一般，他不停的向里放著，就是不見滿。
江辰想了想，嘆了一口氣，終於抬起頭：
「老師。」他說：
「我不想死。」
章百匯似乎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話，哈哈笑了起來：「不想死啊……」手中不停抖著還沒全乾的衣袖：
「那就好好活。」
「怎麼好好活？」江辰問。
他是真心在問。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生命受到的威脅。他不想躲藏，不想逃避，不想心中忽上忽下的懸著，不想走到什麼地方都如臨大敵，不想無法相信身邊的人。
章百匯似乎是仔細思考他的問題。
本以為老師的答案可以讓他安心下來，或者給他指出一條明路。誰知章百匯越想表情越是糾結，最後眉頭都緊緊擰了起來：
「可難倒為師我了。」他像個考試坐不出題的孩子，甚至都開始揪自己的頭髮。
江辰不語，只是原本抬起的頭又垂了下去，又落在草葉上。
草葉渺小，柔弱，露珠也能將它壓彎了腰，最微末的蟲蟻也能噬咬它。
然而，無論被多巨型的猛獸踐踏，它都能活。
自己是草嗎？
「嘿！」章百匯拍了拍腦袋：「陳同學！」
他輕聲應了。
「你讓我好好想想，好嗎？」對方似乎並沒有放棄：「明天晚上，你來找我，我給你答案。」
……
第一次，江辰逃課了。
當天晚上原本是張學舟的《中古符咒實操課程》，其他同學在食堂吃過飯之後便直接趕向教室，他卻一個人像宿舍的方向走去。
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勁來，此時不想再見到任何人，他需要把自己丟到床上，一個人思考許多事情。
離開伯陽學院的時候，神荼和鬱壘默默看著他，並沒有阻攔。
十三中的修行社宿舍區原本就偏僻，此時無人回來，沒有燈火亮起，一片漆黑。
毫無疑問，經漁不會因為遭遇了任何事而放棄上課，這裡現在只有他一個人。
原本的假山庭院此時在夜色中只剩下隨風搖曳的黑影，宛如鬼魅，青石板路上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和著夏末的蟬鳴。
他低頭走著，影子不停被拉長又重新生長，直到他的影子重合在另外一個人的影子上。
順著影子看去，他看到一雙牛津鞋。
那是一雙粗跟的綁帶牛津鞋，穿在一雙女人的腳上。
那是一雙包裹在黑色連褲襪中的雙足，延伸向上是纖細的小腿。
江辰沒抬頭，影子向左側移動了兩步。
眼前的牛津鞋也像右側移動了兩步，正擋在他面前。
這才勉強抬起頭來看去。
那是他宿舍門口的路燈下，幾個飛蛾莽莽撞撞晃動的影子，和一個女人。
那是一名金色頭髮的女人，穿著熨帖平整剪裁合身的職業西裝套裙，裡面的襯衫每一顆扣子的系的整整齊齊。
她的眼睛是藍灰色的，像是陰雨時的天空，隱藏在一副眼鏡背後。
女人手中舉著手機，看向他。
他無精打采站著，懶得說話。
「請問。」對面的女人開口了，是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是江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