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另外一種譯法(2)
她笑著對空蕩蕩的書店說:「我來了,弗蘭克,我終於來了。」
通過膠片來訴說圖書的故事,總顯得不太解氣。不過,看平靜的生活圍繞著他們的討書買書談書一幕幕展開,彷彿將惟一彩色的道具放在黑白環境里,使原本素樸的書本也顯得絢麗,一如荒漠甘泉。
事關讀書的故事總是令人解頤。
海蓮對一本拉丁文版《聖經》極為不滿,在給弗蘭克的信中說翻譯簡直是想毀掉這本世界上「最美的散文」,建議拿正宗的拉丁文版對照來讀,才不致暴殄天物,並出賣了她七大姑八大姨的說法加以佐證。可愛的女人,總是將自己試圖保守的機密在另一種心情下泄露無遺。
弗蘭克看到紐曼的《大學論》,寫信問海蓮:「有興趣買初版的嗎?」同時叮囑店員為她留下來。鏡頭馬上從倫敦切到紐約,海蓮對著空氣質問:「你有初版的《大學論》,只要六美元,居然還傻傻地問我『你要嗎』?」「親愛的弗蘭克:是的,我要。我本不在乎是不是初版,可這本書的初版!……」
等她收到這本有百年歷史的初版書後,寫信對他說:「我佔有它有一種罪惡感,那麼漂亮的封面和燙金,它理應屬於某幢英國鄉間的木造宅邸才對。」
這個莽撞如火的白羊座女人頗有豪俠之風,不但體現在她為書店員工郵寄生活用品的慷慨上,甚至她的性格也凸顯在信紙上:「我一路活來,眼看著英語一點一滴被摧殘蹂躪卻又無力可回天,就像米尼弗·奇維一樣,餘生也晚。而我也只能學他『乾咳兩聲,自嘆一句:奈何老天作弄』,然後繼續借酒澆愁。」
「這是個墮落頹廢的年代,他們居然把漂亮的舊書頁撕下來當包裝紙。上面描述的是一場戰役的中段,但我已經看不出是哪場戰役了……」海蓮在信中抱怨,又該可憐的弗蘭克忙活了。
在一家豪宅,弗蘭克見到了幫海蓮遍尋不著的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情詩集,以書店全體員工的名義寄給她。「你們相信它是在我生日那天寄達的嗎?這是我擁有的第一本鑲金邊的書。可惜你們太客氣了,將字句寫在卡片上,而非扉頁上。你們全都是愛書人,惟恐會減損書的價值,其實你們已經為書的主人甚至書未來的主人提升了它的價值。」海蓮在回信中興奮地絮叨。
……
1969年1月8日,海蓮收到馬克斯與科恩書店通報弗蘭克的死訊,那封信的最後一句是:
「你還要我們尋找你所訂的書嗎?」
該說說海蓮和弗蘭克之間的事兒了。
海蓮的愛人死於二戰,她終身未嫁。弗蘭克則有妻子和兩個女兒。一大兩小三個女人會收到海蓮寄自美國的尼龍襪,弗蘭克的太太也會和海蓮雅謔幾句:「弗蘭克給你的照片夠難看的,但他狡辯說本人比照片帥多了,我們就讓他臭美去吧。」
一切看來都那麼正常,正常到兩人相識二十年卻緣慳一面,正常到兩人通信數百封而未涉一個「愛」字。
但是,弗蘭剋死后,他的太太寫信給海蓮說:「不怕你見笑,有時候我還會嫉妒你。」
馬克斯與科恩書店的店員們把海蓮想像成一個「年輕,成熟,時髦」的女人,海蓮老實告訴他們,自己「和百老匯的乞丐一樣時髦」。就是這樣一個執拗邋遢的女人,將驕蠻趣致的女性一面全都呈現給弗蘭克。她會為一本欺世盜名的書而沖弗蘭克發飆,將滿腔怨氣傾泄到打字機上,然後突然收起霸道,對著空氣嬌媚地笑了:「弗蘭克,你是惟一了解我的人。」
獨身的海蓮是自由的,而弗蘭克眼前連這團自由的空氣也沒有。他只能努力讓自己正常地度過二十年的光陰,只是在某一刻,他會注意到書店中駐足的一個女子,大概就是他想像中那個女人的模樣?她說她來自美國,他的眼光一下子變得熱切,卻又不是,他好像習慣了這種失望和等待。電視機里在轉播紐約元旦嘉年華的情景,廣場上人多如織,他的眼睛在搜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