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山神往事3

十五:山神往事3

眼前的一切漸漸遠去,齊家院子很快如豆點般渺茫。

我又回到了初見之桃時的那座山上,四周空蕩蕩的,聽不見煙火凡塵的聲音,只能隱約瞧見遠在山腳下的世俗。

之桃和山神兩人的樣子,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一樁樁一件件,繁花滿牆的院子,秋來時,滿地金黃的銀杏葉,還有記憶深處,從之桃手中滑落的一本詩經……

一切,似水中月,又似鏡中花。

我起身到山崖邊的古道旁,那有一塊大石頭,我坐在上面,從朝霞起時,一直到日暮黃昏,閉著眼睛,這一刻,心荒蕪得跟什麼似的。

不知時間過去多久,一股溫暖從背後慢慢的包圍過來,「說過不要亂跑,可你這丫頭偏偏不聽。你這著三不著兩的樣子,真不知如何放心讓你長大。」

耳畔卻傳來低沉溫柔的聲音,明明應該是帶著說不出吸引,可這時,每個字聽在我的耳中,都彷彿置身在十二月的大雪天中。

「先生。」我帶著哭腔喊他,他太了解我,明白我的任何一個反應,任何一點心情,一雙冰涼清爽的大手輕輕壓在我的頭頂。

我一頭扎進他懷裡,放聲大哭。

他的手在我背上輕輕順,聲音平靜又柔和地說:「我在。」

「將來有一天,你是不是也會離開我,就像山神離開之桃那樣。」我淚眼朦朧的看著眼前人斜飛英挺的眉,烏黑深邃的眼。

「不會。」他臉上噙著一抹笑,聲音冷冽,卻融化了我整個冬天的冰涼。

我從他懷裡抬起頭,看著面前這張稜角分明的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熟悉又陌生的眼底充滿了平靜,彷彿一個很難解很難解的謎,他有千面萬象,面面都那麼撲朔迷離。

他就這麼摟著我坐在這山頭上。

天色越來越晚,抱著他的胳膊,以一種看蒼生的心態看著山腳下的小鎮。「這便是山神對之桃的全部記憶了嗎?也不知道之桃現在怎樣了?」我喃喃自語地說。

「她有她的造化,不必多想。」先生接過我的話,聲音里低沉而渾厚,自帶著那種看千帆過盡的氣度,一字一字都莫名令我信服。

但我心裡還是慕名的酸,靠在先生懷裡,我合上雙眼,一言不發。

先生微微搖了搖頭,抬手便拿著一條手帕仔細搽我的臉,我方才驚覺,自己竟然淚流了滿臉。

先生說:「傻丫頭,但凡活在這世間的,無論是人是神,都沒有能夠盡如人意的。倘若將來遇見比這還遺憾的,你要流多少眼淚才夠,當心哪一日哭瞎了,就看不見這四時變換、風花雪月了。」

他的臉上此時噙著一抹不拘的調笑,聲音宛如「又綠江南岸「的春風,讓人有種皓月當空,清風徐徐之感。

也就是這麼一剎那,我滿心的悲傷也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天空里也彷彿浮蕩著一陣陣笑。

「我哪裡有哭!」彼時剛剛咬牙切齒地狡辯完便抽咽了下,我羞憤的扭開頭,其實我覺得,面對先生,我盡可以耍些小脾氣也無傷大雅,因為他實在比我成熟太多,我既然沒法與他共談人生的追求與境界,也沒法以高貴大方來成為他的心靈陪伴。

所以就只好給他些活力,那是年少所特有的滋味。

「呵呵!」先生輕輕笑出聲來,還抬手放在我的頭頂,如一個長輩安撫小輩那樣。

我抓著他的衣角,睜大眼睛看他說:「有先生在,無論將來遇到多少磨難,我都不為自己的事掉眼淚了。」

其實,如果是我自己的事,再難我都不會哭,情緒只像春天下雨那樣,無聲的,細細的,慢慢排出去;只有別人的悲劇才會讓這樣我悲春傷秋,哭得死去活來;因為,眾生太苦。

「嗯,」先生淡淡的應。

「先生,我答應了山神要幫他找之桃,可山神對之桃的記憶只到這裡,我又怎麼才能看到之桃後來的去向?看不到她的去向,無法向山神交代,寧御怎麼辦?」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向先生討這個主意,雖然先生言明過,除生死之外的事都不會幫我,可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不找他幫忙,我怎麼辦?。

「還記得那日在白蟒洞,我曾經與你講過山神的事嗎?關於山神轉世的事,我當時長話短說,你也記不太清,如今我便帶你去看看。」他語氣仍然溫和,但有一種不可違背的氣勢。

先生話才說完,近旁便繚繚的泛出來兩縷黑煙,煙里浸著血紅,朝我們面前撲來,還伴隨著越來越大的滴水聲,滴答,滴答……

我往先生懷裡縮了縮,又回到那日之桃扶著山神的坐在樹下,一個黑色的腦袋倒掛在兩人頭頂的樹上;那長長的頭髮垂下來,幾乎要垂到比之桃高出一頭的齊先生頭頂了,之桃沒有發現,就在山神合眼靠在之桃肩頭的剎那,那長發無臉的大腦袋變成一道綠光,激射到齊先生頭頂。

齊先生斷氣后,魂魄從身體里飄飄蕩蕩的爬了出來,被兩隻夜叉領著,我與先生跟著他們來到幽冥。開頭先生便說過,因為山神私自託了白衣冥捕的關係,偷偷轉世后,被地府查出,地府震怒,判他再喝一次孟婆湯,再渡一次輪迴。

聽兩隻夜叉說他們還要趕到忘川,讓他走過三途上的奈何,喝過孟婆湯,忘卻今生,轉世輪迴。

山神的魂魄混混沌沌的跟著兩夜叉途經正西的黃泉路上,一男子迎面走來,白衣黑髮,一副清俊秀氣的書生樣貌卻透著一股說不清的妖異氣息,長得端是眼熟。

「咦!怎麼這樣眼熟?」我眼睛牢盯著他說。

「你在洞里才見過都忘了,在湖邊的時候,想要你命的人也是他,只不過當時用的不是這個模樣,而且,他在人間還有點關係。」先生說道。

「難道?我那位死了二十年的二伯竟然是他?可他為什麼要害我,還害了寧御。」我好奇的問,心裏面卻忽然想起在白蟒洞時,山神說,二十年前有具男屍從麻渦湖沿地下河一路飄到白蟒洞,後來那男屍的魂魄便跟在蛇妖阿妄的身後寸步不離,助紂為虐。

「怎麼還問這樣的傻問題,齊銘不是和你說過,你的魂魄特殊,用來滋養亡魂是大有益處的,所以蛇妖要你的命,而那小男孩,不過是用來誘你上鉤的,不許再問這樣的傻問題了,好好看著。」先生說。

「好。」我回到。

夜叉見了白衣男子,帶上山神立在路邊,半弓著身子不動,口裡喊:「見過冥捕。」

男子靠近,見一邊的山神的魂魄時口裡發出一聲輕輕的:「咦?」

但臉上卻不顯什麼,只是腳步滯了一下便走開了。

來到忘川,只見兩岸一片青綠,彷彿荒蕪了許久。邊上有塊大石頭立在那裡,夜叉帶著山神過去,但那石頭卻如何也照不見山神的影子,兩隻夜叉嘖嘖稱奇。一隻夜叉鬼對另一隻夜叉鬼說道:「照不見影子,就表示這世上沒有他的前世,這是何故?」

山神聽到他們的對話也沒有多可惜難過,上一世早已忘懷,而今生所愛的人他仍舊曆歷在目,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還記得他不想忘記的事,那麼還有什麼好值得遺憾的呢?

以前聽說忘川兩岸開滿一種暗紅妖嬈的花,名叫彼岸,是天下間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愛侶所化,我現在真正看見這忘川兩岸的紅色花朵時,心裡實在覺得儘是複雜,有沒有可能將來之桃與山神齊銘的歸宿也在這裡,其實想來,讓兩人寄生於一朵花的世界,即便生生世世也無法相見,但愛人就在身邊,不也是上天的恩澤嗎?

兩岸中間的那條河叫做三途,據說鬼魂要是落入三途,大多要灰飛煙滅的。

走上奈何橋之前,先要路過望鄉台,望鄉台上有位老婦人,端著一碗湯正看著山神笑。

走近老婦人,老婦人笑呵呵地對山神說:「回頭看一眼吧,看看最後一眼人世間那些摯愛的人。」

山神渾渾噩噩的回過頭,面前忽然出現之桃靠在銀杏樹下發獃,嘴角是笑,眼角是淚。他不顧一切的往回跑,或許他現在只想回到之桃的身邊,無論如何,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前路刀山火海,萬重艱辛,可他還是想要不顧一切,就算跋涉萬里,也要回去她身邊。

只可惜很快,他便被兩隻夜叉架了回來,帶到老婦人身邊。山神一再掙扎,老婦人一如方才般笑意盈盈地說:「人生在世,多苦多難,這一碗下去,是種釋然;喝吧!喝了它,徹徹底底地與今世做了一個了斷,那些愛過的人啊,那些放不下的事啊,那些滾滾紅塵中的糾葛都會隨著這湯變得不重要了。」

看著婦人波瀾不驚的樣子,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孟婆吧。傳說,喝了孟婆湯,會讓人忘記今生的情,回歸原本。

「能不能不喝這湯?」山神試探著問,心頭挂念著某個人的時候,眉梢眼角都布滿溫柔。

「為何不喝?」孟婆看向山神的眼睛,目光中帶著省視,又帶著寬容。

山神退後兩步,見她那彷彿早已洞悉一切的目光裡帶著寬容。

「我的妻子還在等我,我要回去找她。」山神言語之間儘是堅定。

孟婆依舊寬容有慈祥地說:「今生有緣無份,你又何必強求,喝杯忘川水,忘了她,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不,我不忘她。」山神堅定的拒絕,不見一絲動搖,狹長的眼中滿目情深。

「這卻由不得你了。」一陣男聲傳來,正是方才遇見的鬼判,聲音細膩,卻冰冷不近人情。黑髮白衣被河底刮來的風吹動著,他的表情中帶著積威已久的冷漠。

「這孟婆湯人人都要喝,哪能獨你不喝。」鬼判靠近後繼續說。

山神不再看他,轉向孟婆,看著孟婆說:「為何今生百樣珍重,這湯卻獨要人忘情?」

山神滿臉凄涼,他笑雖則在笑,但是一雙狹長丹鳳眼裡,終是陰氣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並聚在他的笑容周圍,看起來像是有一層莫名其妙的凄寂味籠罩在那裡。

孟婆的臉上始終保持平靜,看上去彷彿永遠在笑,那是一種藏而不見的很深的笑,這表情給人一種安詳寧靜之感。

她說:「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曾如你一般,但最終這些執念都只化作一聲奈何,所以此地才叫奈何橋,喝了吧。」

山神還是掙扎著對孟婆說:「可答應要回去找她的呀!」

孟婆笑而不語,只是要他快喝,他獃獃地看著湯隨後堅定地說:「即便忘卻今生,輪迴后,我也要去找她。」

一旁的鬼判有些煩躁了,拿起孟婆手裡的孟婆湯便抵到山神的面前,兩隻夜叉抓著他,山神避無可避,只得接過湯,一口喝下,將碗遞迴給孟婆時,一滴淚滑落碗里。

帶著萬分眷戀,山神縱身一躍,跳進了身前的輪迴。

那些永遠凝固於走上奈何橋上那欲言又止、充盈淚水的黯然一回眸,化做縹緲,淡淡散去。是不舍?還是揮刀割袖的決斷?都已經不在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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扃鎖因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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