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12)
今天,我認識到他們是對的,因為他們全盤接受我們的生存狀況,包括焦慮狀態在內,而我選擇高枕無憂,事實上我真以為自己永垂不朽哩。我預先把自己放在死者的地位,因為只有死者才享受永垂不朽。尼贊和馬歐明白他們會成為野蠻幹預的對象,活生生、血淋淋地被迫離世。我則自欺欺人:為了抹殺死亡的野蠻性,我把死亡當做目的,把生命當做了解死亡的惟一手段。我慢慢走向我的終點,惟一的希望和**是能寫完我的書,確信我的心臟最後一次跳動剛好落在我著作最後一卷的最後一頁上,這時才讓死神帶走一個死人。尼贊二十歲的時候就用一種絕望的急切心情觀察女人、汽車以及世上一切財富:必須馬上看到一切,佔有一切。我也觀察,但虔誠多於覬覦。我來到世上不是為了享樂,而是為了清賬。這頗為省事嘛:我是一個過分安分的孩子,膽怯、懦弱,不敢正視自由開放的生存和沒有上帝保佑的生存;我望而生畏,連連後退,硬要自己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更有甚者,認為一切都是周而復始的。
顯而易見,這種作弊的做法免得我受自愛的誘惑。我的每個朋友受到滅亡的威脅,他們時刻自衛,以求生存,尋求凡人生活的不可替代性,自視可愛、珍貴、卓越,人人自命不凡。我則把自己與死者相提並論。我不自愛,認為自己極其平常,比偉大的高乃依更令人生厭。依我看,我奇特的主體只在為變成客體做準備時才有意義。難道我比較謙虛嗎?不是,而是更為狡猾。我讓後代來替我愛我自己。那些還未出世的男男女女將來有一天會覺得我可愛,就是說認為我有某種魅力吧,我是他們幸福的源泉。我有更多的心眼兒,更會用心計:我把枯燥無味的生活變成我的死神的手段,然後悄悄殺個回馬槍來援救我的生活。我用未來人的眼睛看待我的一生,感到這是一則美妙動人的故事,是由我替大家親身體驗的。多虧了我,今後任何人都不必再親身經歷這一切,只要動嘴巴講講就行。這是十足的瘋狂:我把某個偉大死者的過去選作自己的未來,妄想倒過來經歷一遍。在九歲、十歲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是被追認的人了。
這不完全是我的過錯,因為外祖父就是用這種追溯的幻想培養我的。再說也不完全是他的過錯,罪魁不是他。我一點也不怨他,這種海市蜃樓自然而然地產生於我們所接受的文化。在同代人完全消亡的情況下,某個偉人的死亡對後代人永遠不會構成意外打擊,時間為他的死亡確實了某種特色。凡享高壽的死者都死於先天,死亡既在他接受臨終塗油禮,也在他初生受洗禮的時候來臨,他的一生屬於我們這些後來人。我們從開始,從末尾,從中間,進去出來,隨意順年表而下或逆年表而上,因為年代順序已經打亂,不可能重建,所以這個人物可以高枕無憂,不擔風險,即使有人在他的鼻孔里撓痒痒,他也不會打噴嚏。他過去的存在提供了一個按時間順序展開的人生表象,但是只要你稍微讓他的生命復活一下,他的經歷頓時變成同時發生的事件。你若想置身於消亡者的地位,裝作體驗他的激情、無知、偏見,復活一下已消失的抵抗力,重現一點兒急躁或憂慮情緒,那是萬萬辦不到的。你忍不住要根據他本人當時無法預料的結果和掌握不住的情況來評價他的行為,你情不自禁地要對他本人當時忽視而後來證明很重要的事件給以特別的重視。這就是海市蜃樓,未來比現在更符合實際。這並不奇怪,死亡是出生的歸宿,蓋棺才能論定。死者居於存在與價值的中途,介乎歷史的原貌與編寫的歷史之間,他的歷史成了某種循環的液汁,在他一生的每個時刻都得到體現。在阿拉的沙龍里有一個年輕的律師,沉著鎮靜而矯揉造作,他就是後來上斷頭台的羅伯斯庇爾。當時沒有一個客人注意到他已把腦袋夾在腋下,鮮血淋淋,看不出血弄髒了地毯,而我們則清楚地看到鮮血淋淋的人頭。
曾幾何時,相隔五年,囚車送他上刑場,但此時此地,這顆割下來的人頭顎骨下垂,卻在侃侃而談。這種看法上的陰差陽錯已是公認的,不過無妨大局,有辦法糾正。然而,當時的文人學士力加掩飾,以此孕育自己的唯心主義。他們暗示,某種偉大的思想倘若誕生,就投胎到女人的肚子里,變成將來懷有這種偉大思想的偉人,為他選擇狀況、環境,恰如其分地確定他的親人們的理解和不理解的比例,解決他要受的教育,讓他經受必要的考驗,逐步使他形成不穩定的性格,但又加以控制,直到精心培育的對象脫穎而出,光芒四射。這一切雖然沒有明講,但處處使人感到因果的順序在暗中是顛倒的。
我高高興興地使用這種海市蜃樓,以便確保我的命運。我抓住年代,顛倒其頭尾,一切便豁然開朗了。事情從一本小書開始,深藍色的封面,帶有發黑的鍍金裝飾,厚厚的紙發出死人的臭味,書名是:《英傑們的童年》。扉頁上有一個戳記,證明是我大舅喬治一八八五年獲算術第二名所得的獎品。我在胡編異想天開的旅行的那陣子,發現了這本書,翻閱了一下,就氣憤地丟下了。因為這些出類拔萃的青年跟神童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只在呆板的德行方面跟我相近,我不懂為什麼對他們大書特書。後來書不翼而飛了,其實是我有意把它藏起來的,以示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