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晚成姍姍來遲(3)
當時最令薩特氣恨難平的是,德國法西斯排猶反猶,對猶太人實行種族滅絕政策。他在《存在與虛無》中以哲學高度審視,從譴責社會標籤著手,揭露排猶主義的反動性:「因為我是猶太人,在某些社會,就會被剝奪某些可能得到的東西。……我不能違抗禁令,不能聲稱種族是一種純粹的集體想像,而實際存在的只是一些個體。於是乎,我就突然面臨我本人的完全異化:我不由自主選擇的東西,這將會是怎樣的處境呢?」《存在與虛無》第五八一至五八二頁,加利馬簡易本,一九四三年。意思非常明白,世人屬於哪個種族不能選擇,與生俱來,不能因為我是猶太人就要受欺負,也不能因為我是雅利安人就可欺負人。但在那人人自危、食不果腹的年代,有多少人去讀這本七百多頁的著作?太厚了,令人望而生畏。要等到兩年多之後解放,等到人們痛定思痛,需要新的思想反思過去、瞻望未來時,飢不擇食的學子們才開始鑽研這部著作,學習薩特存在哲學思想才蔚然成風,這當然是后話。
在那種嚴峻的形勢下,很不得志的薩特意識到地下刊物《法蘭西文學報》讚揚《蒼蠅》是伸來的橄欖枝,並得知法共處境極度困難,不得不放棄開戰初期的宗派主義、關門主義而擴大統戰範圍,決定邀請他參加一九四三年八月的重要會議,並加入全國作家委員會。薩特接受邀請,但有先決條件,那就是必須撤銷和糾正誣陷他的一切不實之詞,禁止發行詆毀他的小冊子:由於他發展了海德格爾的現象學而被打成納粹死黨。法共代表克洛德·莫岡當場同意。不久南方來訊證實,令行禁止,效果不錯。薩特這才開始為《法蘭西文學報》撰寫文章,並參加了八月會議。然而全國作家委員會非常複雜,各色人物應有盡有,尤其具有相當影響力的莫里亞克對薩特仍耿耿於懷,使他自尊心受創最深的是被薩特譏諷為「嚴肅認真而目的未果的作家」《境況種種》之一,第五十二頁,加利馬出版社,一九四七年。。其他右翼成員對薩特也不以為然,更不幸的是,左翼成員雖有團結之心,卻仍存戒心,何況美學觀點極不相同,他們的偶像巴比塞和羅曼·羅蘭是薩特最討厭的作家。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令薩特最為欣慰的是,《隔離審訊》於一九四四年春在巴黎上演。劇中只有三個角色,自始至終在舞台上一起待著。原來是三個死者,兩女一男,處在一間地獄互相審訊,毫不留情,互相揭短。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作者利用他在德國戰俘集中營的體驗來表現他在《存在與虛無》中闡述的一個哲理:「地獄即他人。」也是戰俘薩特在做自我剖析,對自己進行戰俘心理分析,因為處在地獄般的集中營,他看到一道道圍牆或鐵絲網、一條條走廊、一間間封閉的或有人看守的寢室和活動室,看不到大牆外的天地。而大牆內的人與人之間關係恰恰是大牆外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縮影。兩個女殺人犯和一個男叛徒形成互相敵對的三角,已深深陷入毫無出路的惡性怪圈,永遠後悔莫及地沉淪下去。只有每個人都真心誠意承認自己的罪行,老老實實付出代價,認罪服法,出路還是有的,還有「砸碎地獄圈的自由」,薩特說,「自由只是一種小小的行動:把完全受社會制約的生物變成部分擺脫使他受制約的人」《境況種種》之九,第一○一至一○二頁,加利馬出版社,一九七二年。。
對《隔離審訊》的輿論評價明顯分成正負兩面:持負面批評和攻擊乃至謾罵的是偽政權媒體,他們認為思想內容墮落、「傷風敗俗」、「只能騙騙性無能的老年人」,所以是「背德的劇本」;但正面評價則很高:「獨樹一幟」、「難以歸類」、「頗具戲劇天才」。雙方針鋒相對,好在負面指責非但沒有傷害薩特的名譽,而且被敵人謾罵倒是好事,反而提高薩特的聲望,因為美軍已經開始在諾曼底登陸。所以有人捧場說,《隔離審訊》在隆隆炮聲中「勾勒出戰後法蘭西文學的新圖景」,「開闢聖日耳曼草場的黃金時代」。不管怎麼說,其時的薩特在巴黎左岸的文壇已經佔有一席之地,而且是相當突出的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