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 攤牌
「臣徐階見過殿下。」徐階躬身施禮。
陳燁滿臉春風,忙一個箭步過去托住徐階的雙肩:「徐閣老這可不敢當,您是內閣首輔,從今兒起,本王就算是正式上任葯醫部尚書了,廟堂之上只論官職大小,可不論什麼王爺不王爺的,應該是我向閣老見禮才是。」
徐階目光微瞟了一下托著自己雙臂的手,抬頭複雜的一笑:「尊卑之禮,國之大防,臣怎敢放肆。」
陳燁呵呵一笑,問道:「閣老昨兒回府了?」
徐階點頭:「是,皇上體恤臣上了年紀,派內宦傳恩旨,說今兒朝會,讓臣回去好好睡一覺,養養精神。」
陳燁微笑道:「聽閣老話里的意思,看來今兒這朝會一定不輕鬆啊。」徐階笑笑沒有說話。
陳燁同樣微微一笑,抬眼望去,青磚道上又有幾乘八人抬綠呢官轎前後相隨行了過來。
徐階扭頭瞧去,微笑道:「是閣臣和六部九卿官員來了。」幾乘官轎在徐階轎子后停下,紛紛挑簾走了出來,瞧到親王相輅,目光都不約而同閃爍了一下。
高攻和郭朴互相瞧了一眼,嘴角都露出若隱若現的輕蔑冷笑,昂然邁步走了過來。
「臣見過王爺。」李春芳等閣臣堂官紛紛施禮道。
陳燁笑著還禮,目光慢慢從每人的臉上掃過,突然陳燁的目光停住了,瞧著手捧著厚厚奏本的高拱和郭朴,目光慢慢落到奏本上,嘴角浮起玩味的笑意:「兩位閣老昨兒一夜沒睡吧?如此勤勞王事,本王真是欽敬。」
高拱微躬身,不卑不亢道:「王爺謬讚了。批閱節選奏本上呈皇上,這是臣應盡的本分。」
陳燁微笑點頭:「本分好啊,要是咱們大明朝的官員都能像高閣老、郭閣老這麼守本分,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高拱和郭朴臉色都是微變,高拱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躬身,聲如洪鐘道:「王爺說的是,臣以為,若讓大明玉宇澄清,國富民安,各級官吏都能盡忠職守,安守本分,就必須將巨奸國蠹,阿諛諂媚之人盡數剷除。」
陳燁點頭:「高閣老這話在理,整肅吏治,選賢用能是我大明長治久安的根本所在。大明的官員要都能如高閣老這般明大義事理,大明天下就無憂了。不過,」
陳燁淡淡一笑:「巨奸國蠹也好,阿諛諂媚之徒也罷,這都不足畏懼。真正怕的是那些滿嘴仁義道德,成日里將忠君愛君掛在嘴邊,其內心卻滿是蠅營狗苟、險惡齷齪的大奸似忠之臣。」
高拱臉色又是一變,眼角輕微顫抖,張嘴正要反譏。徐階接過話,低沉的說道:「好了,肅卿,天子近地,高聲喧嘩,有失做臣子的本分,進宮的時辰到了,肅卿有吏治方面的奏議見述,不妨在朝會上說吧。」
高拱與陳燁的對話,其他閣臣和堂官都是久歷宦海的人精,兩人一張嘴就已嗅出了話中暗藏的劍拔弩張之勢,因此都悄悄後退了一步,微垂首如老僧禪定一般。只有郭朴一直站在高拱身旁,目光灼灼看著陳燁,一副凜然不懼之色。
徐階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陰霾,嘴角輕微抽搐了一下,將目光從瞧都不瞧他一眼的高郭二人臉上挪開。
陳燁饒有興趣的瞧著面前如蓬起的刺蝟一般鬥志昂揚的高攻和郭朴,臉上的笑意更濃了,突然沖兩人捉狹的眨了一下眼睛,還沒等高拱和郭朴醒過神來,笑道:「徐閣老,請」
「臣不敢,王爺先請。」徐階忙躬身施禮道。
陳燁微笑道:「剛才本王說了,既然入朝做了官,自然要守朝廷的規矩,您是首輔大臣,從今後本王惟閣老馬首是瞻,又怎敢僭禮。閣老,請」
徐階眼眸深處閃過一絲複雜異樣之色,深深地瞧了一眼陳燁,微笑道:「既如此,臣放肆,與王爺同行如何?」
陳燁微笑拱手:「既然閣老如此抬愛,小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徐階微笑作勢正要邁步,站在一旁的李春芳道:「閣老,兵部尚書楊博還沒到。」
徐階微皺了下眉頭,沉吟了片刻,沉聲道:「入宮的時辰已到,我等若再不進宮,就是大不敬之罪。」
「但是閣老,皇上的旨意,可是要閣老攜閣臣及六部九卿堂官入宮議事,楊博不到,皇上若是怪罪閣老,」李春芳臉露憂慮說道。
徐階目光閃爍,又沉吟了片刻,說道:「子實你先引著同僚進宮,老夫在此等候。」
陳燁笑道:「本王留下來,陪閣老一起等吧。」
徐階一愣,剛要婉言推辭,突然瞧到陳燁臉上浮動的別有深意的笑意,心沒來由地顫了一下,強笑了一下,又閉上了嘴。
李春芳瞧著徐階微微點頭的神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擔憂無奈道:「既如此,我就越俎代庖了。諸位同僚,請」話音剛落,高拱甩動官袖,倨傲的第一個邁步走向宮門。
李春芳眼中閃過一絲怒意,隨即無聲的嘆了口氣,微露苦笑,也邁步走向宮門,袁煒、郭朴等人緊隨其後。
刑部尚書申時行經過陳燁身旁,笑著躬身深施了一禮,陳燁笑著點點頭:「大司寇的小孫兒如今可好?」
申時行滿臉感激的笑道:「臣謝王爺挂念,臣的劣孫自蒙王爺妙手,早已康健,能哭能鬧的,拙妻心疼孫子,非要抱來房裡,和孫子一起睡,只是臣自此可就再沒睡過踏實覺,可又不敢說,實在是苦不堪言。」
陳燁笑道:「本王瞧出來了,大司寇雖然嘴上說苦不堪言,可心裡還是美得跟喝了蜜一般。」
申時行呵呵笑道:「王爺這話倒也不假,每日散班回家,瞧見孫子那胖嘟嘟的小臉,就什麼勞累煩心都沒了。只是臣一直耿耿於懷,王爺對臣及臣全家的大恩,臣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
陳燁笑道:「大司寇這話透著生分,在載圳心裡,你我可是忘年之交。朋友之交,貴在知心,朋友有了難事,豈有不相助之理。大司寇若再說這樣生分的話,就是沒將載圳當朋友了。」
申時行目露激動之色,顫抖著拱手道:「王爺如此抬愛,臣若再說感激報答,就是矯情不識抬舉了。」
陳燁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這就對了,等有閑暇,我去你府上,咱們好好喝上幾盅,要是喝醉了,嫂夫人可千萬別嫌煩喲呵呵呵呵。」
申時行激動地連連點頭:「臣打掃廳堂,恭候王爺的到來。」
陳燁笑著點頭:「大司寇請。」申時行又抱拳深施了一禮,步履有些不穩的走向宮門。
徐階瞧了一眼申時行的背影,沉默了片刻,低沉的說道:「王爺妙手,以通玄醫術救治申大人孫子的事,已由京城名醫高啟傳誦,成為京城一段傳奇佳話了。」
陳燁微笑道:「哦?還有這種事。高啟那老傢伙什麼時候成長舌婦了。」
徐階莞爾,望向陳燁,眼中露出複雜之色,低沉道:「王爺變了。」
陳燁笑笑:「也許吧。」
徐階嘴角輕微抽搐了幾下,低沉道:「剛才臣領略到了王爺禮賢下士如沐春風的雅質,但臣也有肺腑之言想請問王爺,請王爺萬勿見怪。」
陳燁靜靜的瞧著徐階下頜那綹梳理整齊微微顫動的花白鬍須,嘴角玩味的笑意慢慢綻起:「閣老客氣了,有什麼疑問,請講,本王知無不言。」
徐階的鬍鬚又抖動了一下,低沉的聲音微有些顫抖:「臣斗膽請問,王爺的心究竟有多大?」
陳燁沉默了片刻,目光瞧向遠處青磚道上急匆匆行來的八人抬官轎,微眯了一下眼,抬頭望向東方天際那片已隱隱射出絲絲霞光的浮白,悠然道:「本王的心說大也不大,但說小也不小,可說是大小皆有。」
「敢請王爺明言。」徐階緊緊地看著陳燁,低沉的問道。
陳燁悠然一笑:「這說小呢,本王想這輩子無病無災,老死床第間,這要說大呢,足可裝下天地蒼生。」
徐階的身子顫動了一下,一雙深邃沉靜的雙眸猛地射出刺眼的光芒,咬牙道:「王爺坦誠相告,臣是否可以認為,王爺已下定決心,一定要爭了?」
陳燁輕輕抖動了一下身子,微笑道:「雖然這天還沒亮,但初秋的悶熱早已先一步上勁了,可讓本王奇怪的是,這麼悶熱的天,本王怎麼竟打了個冷戰,身上也陣陣發涼,想必是昨晚貪熱,有些著涼了。」
徐階慢慢扭頭,望向那乘急行過來的官轎,亮的驚人的雙眸已開始慢慢變冷了,沉聲道:「多承王爺直言相告,臣知曉該如何做了。」
陳燁突然拍了下額頭,笑道:「瞧本王這記性,竟差點忘了。徐閣老,本王託人從廣東捎來了些時鮮水果,味道很不錯,非常有回味。原想親自送到府上,又想想閣老殫精竭慮勤勞王事,很少回府,因此今兒本王就給閣老帶來嘗個鮮,閣老要是吃著順口,本王那裡還有許多,再給閣老送來。」
徐階身子劇烈一震,那張喜怒無形於色的臉變了,泛起了蒼白之意,猛地扭頭,雙目透出悲怒之色瞪著陳燁。
陳燁臉上的笑意隨之消失了,平靜的看著徐階:「徐閣老若是拒絕本王的一番美意,本王不強人所難,只是這水果不能再放了,本王只好送進宮孝敬父皇了。」
徐階臉上的肉不受控制的輕微顫動著,悲憤苦澀的沉聲道:「臣請問王爺,王爺認為臣徐階會為了個人榮辱,就能做出首鼠兩端令天下人不恥之事嗎?哼臣為了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為了天下蒼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誓死不苟活,與奸佞同流合污」
陳燁淡淡道:「徐閣老這話偏執言重了吧。誰是玉誰是瓦,你徐閣老能看得清楚嗎?還有不要說的那麼慷慨悲壯,若真如此,也不用本王給你送禮了。你心裡在想什麼,本王清楚得很。」
徐階的身子劇烈的搖晃了一下,眼角顫抖著,有些心虛的躲開陳燁咄咄逼人的目光,嘴裡一陣發乾,使勁咽了一口唾沫,低聲道:「若讓老夫屈身投靠,萬難從命」
陳燁笑了,目光瞧著已不到十米距離的官轎,淡淡道:「你錯了,本王從沒想過要對你如何。本王之所以這麼做,只有一個條件。」
「什、什麼條件?」
「不要與本王作對,做好你內閣首輔的本分,把水端平了」徐階愣住了,不敢置信的瞧著陳燁。
陳燁臉上露出傲然之色:「本王的心思都已對你說了,何去何從,閣老自己看著辦。原本還想讓閣老給我三個捎句話,今日宮門所見,不必了。閣老還是好自為之吧」
徐階臉上露出尷尬難堪之色,但依然強挺著脖頸,沒有垂下頭,晦澀嘶啞的低聲問道:「可臣還是厚顏敢問王爺,您想讓臣捎給裕王殿下的話,能否告知?」
陳燁笑了一下,淡淡道:「本王想告訴三哥,要爭就他娘的光明正大明槍明刀,別弄那些見不得人下三濫的手段,否則別怪我蛇鼠一鍋端」
徐階臉色蒼白,默然了片刻,低沉道:「多謝王爺,臣受教了」
八人抬官轎停下落地,不待管家挑簾,轎簾掀起,一名頭戴六梁冠,身穿緋紅雲鳳四色花錦補子官服,腰系白玉帶,年約五旬上下,身材清瘦,滿頭滿臉都是大汗的官員,快步走出官轎,飛奔過來。
「臣楊博見過景王殿下。」飛奔過來的官員煞白的臉色透著驚慌,躬身道。
陳燁微笑頷首,打量著臉色煞白,眉毛鬍鬚都被汗水浸濕,但清癯的臉龐,眉宇間隱隱透著一股肅殺之氣的楊博,心裡暗自道,這位就是明史記載,博在薊、遼則薊、遼安,在本兵則九邊俱安的名臣楊博。
「惟約,你這是怎麼了?這等重要的朝局,怎麼還能遲到這麼久?」徐階忙壓下心裡的五味雜陳,出言輕責道。
楊博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猶豫驚慌瞧了一眼陳燁,囁嚅道:「閣老,能、能否借一步說話?」
徐階臉色微沉:「惟約你糊塗了不成,若是私事,朝會時辰已到,先去面聖謝罪,有什麼話待朝會結束再說。若是國事,景王殿下如今已是葯醫部尚書,位列十卿,國事俱得與聞,有什麼話直說」
楊博使勁一跺腳:「既如此,我就直說了吧,王爺,閣老,出大事了」
徐階一激靈,臉色一變,這才注意到楊博臉上的驚慌,急忙出言問道:「可是邊關出了緊急軍務?」
楊博道:「薊遼總督楊選六百里加急軍報,蒙古俺答數萬鐵騎聚集薊州,聽衛所斥候探報,他們是要兵犯遼陽,楊選已盡起薊遼各衛所兵士增援遼陽。我以為這是佯攻,俺答其意圖絕不在遼陽,而在京師。因此急命快馬傳令楊選止軍回營,勿中敵聲東擊西之計。兵部行文發出后,我這心裡一直不踏實,楊選好大喜功,且剛愎自用,唯恐他不聽軍令冒進,又親自手書三封命快馬傳送給他。可誰知,傳信兵士剛走才盞茶功夫,楊選的回執就到了,說他已確實探明,蒙古數萬鐵騎就是要進犯遼陽。遼陽若有失,他身為薊遼總督難辭其咎,因此思之再三,親率大軍東進增援遼陽。」楊博雙手拳掌使勁互擊了一下,眼淚奪眶而出,悲憤地說道:「楊選此去,必被敵斷其歸路,十餘萬將士必喪於他手」
徐階臉色大變,暴怒的跺腳道:「楊選該殺」
楊博抱拳道:「王爺,閣老,如今情勢危如累卵,我已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
徐階暴怒的吼道:「如此危急的軍情,你為何不馬上急報皇上,竟然還如此拖延,楊博,你腦子傻掉了不成?」
楊博苦著臉道:「我接到楊選迴文,就知大事不好,一刻都沒敢耽擱,連夜進宮想叩見皇上,可誰知司禮秉筆黃錦說,皇上正在玉芝宮齋醮敬天,因此我、我沒敢告知黃錦說有緊急軍情,就又急匆匆趕到內閣,想找閣老商議,該怎麼辦。可誰知,我趕到內閣,不僅閣老您不在,就連其他閣臣也一個都不在值房。我又急忙出宮,趕往您府上,沒想到竟然又晚了一步,閣老已出府進宮了,我又急匆匆趕過來,因此才、才來晚了。」
齋醮敬天?徐階和陳燁都是一愣,眼中都露出吃驚疑惑之色,兩人心裡都清楚,因憤怒妖道欺騙,大統都不惜燒了萬壽宮,燒死數萬道童以及宮女。按道理是不會再弄這套齋醮敬天的愚蠢勾當了,可是萬壽宮灰燼未消,大統怎麼又鼓搗上這一套了?陳燁眼神閃爍了一下,雙眸露出玩味沉思之色。
徐階靜默了片刻,慢慢瞧向依舊還在不斷冒汗,眼泛紅絲,疲憊驚慌的楊博,苦澀的長嘆了口氣,拍了拍楊博的肩頭,皺著眉沉思了片刻,望向陳燁,抱拳躬身:「王爺軍情緊急,刻不容緩。但若就這麼冒失上奏皇上,恐有些不妥。還請王爺不吝賜教。」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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