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6)
伊渡:我讀你的小說,不論是《國畫》,還是《梅次故事》、《西州月》,哪怕是你的一個短篇小說《天氣不好》,都有一種很深重的悲劇感。這種悲劇感有時是一種悲哀和憐憫,讓人慾哭無淚,比如《西州月》中的關隱達和《天氣不好》中的小劉。有時是一種悟「空」之後的幻滅,比如《梅次故事》結尾處,心事重重的朱懷鏡大年初一上荊山寺燒香,風裹雪霧、呼嘯如濤。噩夢之後,朱懷鏡驚悉他政治上的對手王莽之在上山燒香的途中車毀人亡。我想引出你這部小說的最後一段:
朱懷鏡獨自呆在房間里,突然心煩意亂起來。他來回走著,如同困獸。忽聞法樂如雷,唱經如潮。他腦子裡一陣恍惚,像是明白了什麼道理,卻不是佛門頓悟。他想立即跑出去,拉回香妹他們,不去燒香了,不燒了,不燒了!馬上離開荊山寺,回到梅次去。這時,已聽得大殿那邊鞭炮震天,木魚陣陣,念佛不絕。也許香妹他們早已長跪在佛前了。
我很喜歡這段文字,這是一個開放性的結尾,很耐人尋味。這個結尾給我的感覺就是你用的那個詞:恍惚。朱懷鏡的恍惚只是一剎那,因為他馬上明白了什麼,所以他想立即跑出去拉回香妹他們,不燒香了。可是他真的不恍惚了嗎?也許是更深意義上的恍惚吧。而讀者在這裡明白了什麼沒有?好像也只有「恍惚」而已。而不管是恍惚還是明白,一切已經遲了。梵聲高誦,香妹他們已經在佛前長跪不起了。
我讀這段文字,不禁想起《紅樓夢》最後一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語村歸結紅樓夢」,賈政接到家書,赦罪復職,心中喜歡,日夜趲行乘船往家中趕。行到一處地方,乍寒下雪,把船停在一個清靜去處,自己在船中寫家書。這時便見船頭微微雪影里,賈寶玉光頭赤腳,披著一件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並不言語,似喜似悲,隨了一僧一道飄然登岸而去。然後是三人中不知是誰在唱:「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這裡賈政對寶玉的來龍去脈明白了沒有呢,好像是明白了。可是真明白了嗎?又好像影子一樣的恍惚。如同朱懷鏡恍惚之中的明白,讀者明白中的恍惚,影影綽綽,似有還無。
王躍文:我從來不敢把自己的小說同《紅樓夢》相比,那樣簡直唐突先賢。我心目中《紅樓夢》是不可企及的,高山仰止啊。
伊渡:順便問個問題。很多作家筆下的人物都有自己的影子。你塑造的眾多文學人物中,朱懷鏡大概是最深入人心的。這個人物身上有你的影子嗎?
王躍文:呵呵。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事實上,自從朱懷鏡這個文學形象誕生之後,我經常被朋友們喚作朱懷鏡。酒桌上,朋友們會朝我舉杯:「來,懷鏡兄,敬你一杯。」我也並不見怪,嘴上客氣著:「豈敢豈敢!」似乎自己倒真是朱懷鏡了。有些官員也喜歡互稱朱懷鏡,已成為一種善意的玩笑。被稱作朱懷鏡的人,也並不以為是冒犯。
伊渡:可是朱懷鏡實在不是什麼好人呀?
王躍文:我並不認為朱懷鏡是好人。可是,熟悉我的朋友,都喜歡把我同朱懷鏡聯繫起來。比方我在小說里寫到看相先生給朱懷鏡看相,說他眉間有痣,是聰敏闊綽之相,定會福貴。我的額角便有一痣。熟悉我生活習性的朋友,更是故意說朱懷鏡就是我。朱懷鏡的妻子香妹做好飯菜端出來,有香菇燉烏雞、煎水豆腐、炒菠菜,還有一盤酸辣椒炒豬大腸。朱懷鏡見了酸辣椒炒豬大腸就來口水,忍不住用手先抓一片吃。我最愛吃的菜也就是酸辣椒炒豬大腸。我早些年還喜歡親自下廚做菜款待朋友。我最拿手的菜是油糊辣子炒牛肉、油糊辣子炒水鴨。什麼菜我都喜歡放一大堆辛辣的佐料。我曾有篇千字文,叫《油糊辣子蔥姜蒜》,專門寫到我的炒菜愛好。我在作品中還寫到朱懷鏡吃飯快,想慢都慢不下來。他吃了三碗,舒暢才吃了一碗。須知我吃飯之快,早已名聲在外。陪人吃飯,人家還在舉杯換盞,我早已風捲殘雲,三碗下肚,嘴巴一抹,放筷子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們慢吃。我實在吃得太快了,我的短文《吃飯太快》,即是專說此事。
伊渡:吃飯太快可不是好習慣啊。
王躍文:是啊,你早些告訴我這個道理就好了。我去年突然犯了胃出血,差點兒就拜拜了。我想,這同我的不良生活習慣有關,口味太重,吃飯太快。
伊渡:其實,我是相信朱懷鏡身上有你的影子的。單是工作經歷,你們倆就很相像,都是先在縣政府機關工作,再到省市政府機關工作。朱懷鏡處事圓融、心思機敏、洞察秋毫,別人心裡的秘密似乎都難在他的眼底遁形。他琢磨官場人物,從他們微妙的話語、語氣,到不經意的形體動作,都能悟出深意;他對官場變化的直覺或預測,也如神機妙算;他有時會旁觀似的看著官場龍爭虎鬥、刀光劍影,他不露聲色,只獨自悶在肚子里暗笑,發些機智幽默、憤世嫉俗的感嘆。生活當中,你有這種本事嗎?
王躍文:朱懷鏡的這些道行,我也許並不具備,但確有文學評論家說我眼睛「毒」,許是天性敏感吧,別人司空見慣的事情,我倒本能地喜歡從中琢磨出些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