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天光墟七
說到這裡時,車門嘭的聲響,老陳帶著滿身煙味鑽進駕駛座,撣了撣滿頭水星子,輕輕咕噥了句:「又下雨了。」
他原先一直守在車外,一邊抽煙一邊聽冥公子說著他的那些往事。
在聽到醫院那段時,原先已稍微好轉的手又再次顫抖了起來,以至半晌都沒能重新點燃一支煙。剛好這時雨又下了起來,雖不算很大,但很密,於是他總算進了車,但手剛一摸方向盤,抖得變本加厲。
不得不鬆開手轉而握住了脖子上的金鏈條,他嘴裡低低咕噥著,彷彿是在對著鏈條上一枚佛像說著些不知所云的話。見狀冥公子輕拍了下他的椅背,道:「水走陰,不如等雨小點了再上路。」
「也好,我也想再定定心。」說罷,他欲言又止地朝冥公子看了兩眼。
我以為他肚子里有話但沒打算說出口,但見他憋了陣,仍是扭過頭,迅速瞥了我一眼后對冥公子道:「兄弟,冒昧問句,您這女伴是不是得了什麼毛病,剛見到那會兒就覺得特別陰,跟個死人似的……」
我一愣,因為沒想到他欲言又止的話原來是想說我。
「倒也不算是病,只是中了點邪。」
「中邪?跟我的情況差不多麼?」
「比你可能要糟糕些。」
「……既然這樣還帶著她?」
「陳先生想說什麼?」
「我……」大概冥公子不冷不熱一句反問讓他有了點顧忌,猶豫了一會兒,他才道:「說句老實話,我怕今天有她在,我身上戴的這些東西可能要扛不住……」
「是么。」
「您看,這兩天我聽您的話戴著這些在路上跑,一直都沒出過什麼問題,可她一上車,才半個多小時而已,就差點又出事……」
話說完,冥公子沒吭聲,而我倒是終於聽明白了。
原來如此。為什麼剛才我跟著冥公子上他車時,他會以一臉難以形容的不舒服盯著我,而且路上連一句話都不願跟我說。我還以為他只是單純對我蹭他的車感到不悅,卻沒想到他是看出了我身上的邪,並且由此擔心我會讓他遭到不測。「哦,這樣的話,那要不找個能叫到車的地方,等下我打輛車自己回去吧。」於是我道。
「算了算了,」他一聽立即苦笑著擺擺手:「再往前越走越偏,說打車哪有那麼簡單,再說你這副身子骨……還是算了吧。」
我的身子骨?
我的身子骨怎麼了?
老陳說這句話時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著實讓我有點不安。立即朝窗玻璃的反光處看了看,但除了脖子處越漸明顯的疹子,並沒瞧不出什麼顯著的不妥來,所以有些莫名,便再次朝他望去,發覺他正透過反光鏡若有所思看著我。
「你跟這位兄弟認識很久了么?」正打算低頭當做沒有瞧見,冷不防聽見他問我。
我搖搖頭:「沒,也就幾天而已。」
「你們怎麼認識的?」
「這個么……」有點不太好說,我看了看他,又朝一旁冥公子看了眼,見他旁若無人地望著窗外,只能隨口答了句:「在老家時碰巧認識的。」
「那你怎麼不讓他給你瞧瞧身上的邪氣?」
「……你怎麼看得出來我身上有邪氣?」
「這倒簡單,就好比做生意做久了,往往很容易分辨出各種類型商人身上的獨特氣味,一個道理。」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腦子:「人的第六感。」
我笑笑:「那他給你瞧過?」
「沒錯。」說到這兒,似乎一時忘了原本對我的種種忌諱,他目光閃了閃道:「你知不知道這位兄弟很了不得,他能驅鬼?」
「驅鬼?」
「沒錯。」
「他給你驅了?」
「當然。不然今晚我們怎麼會在這裡?」
「可是……既然驅了,為什麼你還要戴著這些金子避邪?」
「他沒跟你說過么?有些東西是驅不走的,只能選擇避開。」
「那你到底在躲避什麼東西?」
話剛問出口,我突然看見車燈照射處有個人影在朝車子方向一路走來。
走得很慢,似乎是沒法承受這車燈過亮的光芒,所以用手擋著眼睛,一步一個停頓。見狀我忙想提醒老陳把燈調暗點,畢竟這地方黑燈瞎火的,萬一有車正好從後面過來而這人沒瞧見,豈不糟糕。
但沒等我開口,忽然手被冥公子按了按,並回頭朝我看了一眼,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出聲。
我就沒能把話說出口。
老陳顯然並沒意識到這些,他在為我剛才那個問題而沉默著,低頭看著自己微微發顫的手指。
但直到那人的身影走到車頭處,我才意識到,老陳並不是沒有意識到。
他其實早就發覺了。
所以沉默,所以裝作看著自己的手指什麼都沒有察覺,其實手指的顫抖加劇已說明了一切——
他怕外面那個人怕得像是見到了鬼。
但那人到底是人還是鬼?
我分辨不出來。
因為她的身影被車燈打得雪亮,除了依稀能分辨出是個女人,其它什麼也看不清楚。
在離車頭約莫一步遠的距離,她不再繼續朝前走,也沒有繞開車子的意思,只是像根木頭似的杵在那兒,無聲無息盯著車窗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手往前一伸,對著車蓋拍打起來。
嘭,嘭,嘭嘭……
一下又一下,等停止時,不多不少,剛好拍了九下。
但就在一切剛剛隨著她拍打的停止而安靜下來時,突然車頂上也響起一陣拍打聲:
嘭,嘭,嘭嘭……
不多不少,也剛好九下。
這到底是在搞什麼鬼?
下意識扭頭朝冥公子望去,想從他神情中索取一些答案時,我卻被眼前突兀出現的那一幕給驚得一跳。
我發現自己身旁坐著的哪裡是冥公子,分明是一個女人。
一個衣服骯髒,頭髮蓬亂,滿臉充斥著坑坑窪窪痘坑的女人。
她抱著肩膀靜靜坐在我和冥公子之間,臉色蒼白,高高的鷹鉤鼻讓她看起來像只嚴肅的大鳥,並歪著頭,像只真正的鳥一樣用她那雙略帶斜視的眼睛直勾勾朝前望著,也不知是在望著蜷縮在駕駛座上一動不動的老陳,還是車窗外那個被燈照得面目模糊的女人。
「冷死了……」然後她突然轉過頭,以一種冰冷而奇特的音調對我說道。「你冷不冷。」
我下意識搖搖頭。
她見狀咯咯一聲笑,手一伸,朝我臉上徑直抓了過來:「騙子!水漲得老高了怎麼會不冷!」
一看到她那隻手,我立即意識到,原來關於老陳和阿紅的那個故事,竟完全沒有絲毫的誇張。
這女人的手果然如故事裡所形容的那樣,烏黑,細而扁,韌性很強,隨意怎麼扭曲都可以。所以一碰到我的臉,我就覺得自己的頭好像被裝進了一個冰冷而柔軟的籠子里,並且隨著她手指的扭動,那籠子的柵欄在一點點收緊。
「到底冷不冷。」就在我難受得用力掙紮起來時,她盯著我的臉又問我。
我迅速朝她身後看去,想向那近在咫尺的冥公子求救,卻發覺他似乎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個女人的存在,以及我所陷入的困境。
莫非是鬼打牆么?
腦子裡閃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我用力點了下頭:「冷。」
本以為這個回答能讓她把那隻可怕的手從我臉上挪開,豈料剛一開口,她另一隻手一巴掌就朝我臉上甩了過來,直扇得我眼冒金星腦子裡一陣空白,沒等做出任何反應,她手起掌落,啪啪啪轉眼間又朝我臉上連抽了三巴掌。
「叫你撒謊!叫你來管!叫你撒謊!叫你來管!」一邊抽,她一邊嘴裡這麼反覆咕噥著,怒不可遏,好似我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轉眼第四下巴掌就要落到我臉上,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我突然把頭朝後用力一仰,不顧後腦勺撞在車窗上那一下生生的悶痛,伸手一把反抓住這兇惡女人細長的脖子,然後握起右拳,狠狠朝著她那張蒼白扭曲的臉上一拳揮了過去。
當然這只是一種憤然而起的條件反射。
所以揮拳過去的時候,我壓根沒想過能打到她,畢竟在冥公子告訴我的那個故事裡,這個女人是已經死去了的。
但沒想到我竟然不偏不倚打中了她。
不僅如此,就在拳頭剛剛碰到她的一瞬,這女人就消失了。
著實沒想到這個凶神惡煞的女鬼竟然這麼容易被解決掉,不由叫我呆了呆,隨即意識到冥公子正靠在椅背上看著我,眼神頗有些意外。「你的求生本能倒還真是強。」然後在我和他中間那道空出來的位子上輕輕拍了拍,他似笑非笑對我道。
這句話立時讓我明白,原來他從頭至尾都能瞧見那個女鬼,以及女鬼對我所做的一切。
只是沒打算插手而已。
多奇怪的一個人,總是在你完全沒意料到的時候出手幫你一把,卻又在你滿心充滿希望的時候對你撒手不管。於是朝他看了半晌,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便道:「命大。」
兩個字剛一出口,突然右手手心裡咔擦一聲脆響,有什麼東西爆裂了開來,震得我手心隱隱一痛。
當即低頭朝手心裡看去,不由再次一愣。
是冥公子剛才丟給我的那塊翡翠牌子。
多好的一塊牌子,完美無瑕的表面上竟極其突兀地自個兒豁裂了一道口子,從佛像的頭頂,一直到合十的雙手。
正詫異著,突然聽見發動機一聲響,那老陳不知怎的突然發動了汽車在毫無預兆間猛一踩油門,瘋了般將車對準前面那道人影直撞了上去!
眼看著車身同那人影撞得正著,但沒有一絲震動,也沒有任何碰撞的感覺。
只見車頭從對方身上一穿而過,那一瞬間,我徹頭徹尾明白過來這人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無論是什麼東西,它都不是一個活生生的東西。
而老陳目睹於此,則啊的聲尖叫起來。
一邊叫,一邊不顧我的驚呼將油門一踩到底,用著更快的速度把車朝著公路上疾駛過去,一路歪歪扭扭開出約莫半公里路,才再次停住。
直把我嚇得手心裡一層冷汗,幾乎將冥公子的衣袖扯下一大塊來。
倘若當時哪怕有一輛車從前面逆方向過來,無疑都是要同這輛開得又急又七扭八歪的車撞到一起的。還好從頭至尾一輛過來的車都沒有,唯有一陣陣嘯叫隨著油門大負荷運作而從車底下傳出來,讓人聽著毛骨悚然。
直到老陳那股突如其來的瘋狂勁隨著這一股瘋狂的發泄后突兀消失,才戛然而止。
然後帶著一股急剎后濃烈的焦臭味,這輛賓利厚重的身軀轟的下斜出公路,滑向了公路下的斜坡。
幸好坡度不陡也不深,幾秒鐘後車身便停穩了下來,老陳則由於慣性胸口被安全帶狠勒了一下。不知是被勒悶了還是怎的,那之後他半晌沒有出聲,過了會兒實在覺得不太對勁,我想去拉拉他,卻見他低頭在哭。
一個四五十歲的大老爺們,哭得淚流滿面,像個無助的孩子。
於是我用力拍了拍他,問:「老陳,剛才車裡坐著個女人你看見沒?她是不是阿紅??」
這一問他哭得更凶了,隨後扭過頭,臉色煞白對冥公子顫聲道:「救救我……我還不想死……不想死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