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光墟十二
阿紅曾說過,她爺爺六十齣頭,但已金盆洗手十五年。
之所以那麼早就金盆洗手,倒並不是因為他覺悟高了或者看破紅塵不再留戀鈔票,而是因為他實在沒法幹了。
無根指對練它的人傷害很大,不僅會讓手指變得畸形,而且隨著時間推移,或者利用的次數不斷增遞,它還會像個不斷癒合又不斷被撕開的傷口一樣,漸漸糜爛得不可收拾。所以到了後期,只能終日與紗布和藥膏為伴。
因此老陳是這樣形容阿紅她姥爺的——一個滿臉皺紋,腰背佝僂,通體散發著腐臭和中藥味的老侏儒。
脆弱得好像用根手指就能戳碎。儘管如此,說話聲音聽起來倒還頗為精神,在一眼見到老陳進門后,也不拐彎抹角,直接了當就問他,「阿紅是不是已經死了?」
老陳怕他是過來跑來追究的,支支吾吾了半天,扯了個謊,說阿紅有了地圖后自己跑了,他跟她已經很久沒能聯繫上。
老頭聽完輕輕嘆了口氣,然後翻著眼皮朝他看了半晌,道:「你扯謊面不改色心不跳,倒也是塊從商的料子,今後有的是發財機會,前途無量。但我家阿紅就可惜了,本是我這手指的唯一傳人,如今無根指當真是斷了根。」
老陳疑心他是套自己話,當即否決道:「老爺子,說什麼喪氣話?眼下都還不曉得阿紅是不是真找到了那座墓,即便真的找到,像她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手,怎麼可能這一趟就遭了意外。」
老頭一聽笑了笑:「說得好。不過你瞧,我活了這大半輩子,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鬼話沒聽過?所以你就別跟我扯了,扯也沒用,只問你一件事,那半塊從舒王棺材上敲下來的玉玦,能不能當做我孫女的遺物送給我。」
這番話聽上去客氣,但分明就是赤口裸口裸的要挾。
當時老陳正處在極為緊張和混亂的狀態,所以腦子裡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因此忘了非常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既然玉玦在出土當天就因阿紅的死而落到他的手裡,那麼遠在阿紅家鄉的這個身體孱弱的病老頭,又怎麼會知道關於這塊玉玦的事情。
完全忘了這一點,所以腦子一糊塗,他脫口就問:「如果不給呢?」
老頭又笑了:「不給,那以後你就不要混了,我既然能掐指算出你以後的財運,自然也就有法子去斷了你的財路,從今以後,別說前途無量,就是去要飯,也是撿到一塊丟五毛。你瞧瞧你打算怎麼辦?」
這番話無疑讓本就精神狀況糟糕的老陳狀況更遭了些。
按以前,他肯定會把別人說的話和自己要說的話從頭到尾好好想一遍,找出話里可能存在的問題,然後過濾了再以最好的方式說出口。做生意么,本就該是和氣生財為宗旨,況且那半塊玉實在是值不到多少錢,給了老頭又能損失什麼。
但老陳當時完全鬼迷了心竅。
萬事只往最糟糕和最絕的地方去理解和考慮,所以很快,他就頭腦一熱做了件很混賬的事,他把葯老鼠的丸子化在水裡,用它沖了杯奶茶端給那老頭喝了。
事到如今,回憶起當時這段過往,老陳的面色仍是驚惶中帶著絲茫然的。
他喘著粗氣訥訥地咕噥了句:「其實按理講,那點老鼠藥的量根本葯不死人……」
「既然明知葯不死人,你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冥公子笑了笑問。
他搖搖頭:「不知道,當時心裡狠勁足著呢,只覺得用這些老鼠藥真能一下子把那老頭給葯死,但給他喝下去后才想起來,那東西根本就葯不死人,最多讓老頭難受一陣,這樣一來,豈不是更給自己惹禍上身?」
「那麼後來你是怎麼逃開這場禍事的?」
「我?」他苦笑:「沒逃,因為那天這老爺子還真就被那麼點老鼠藥給葯死了。」
當時老陳還怕他不肯喝奶茶,畢竟上了年紀的人都不太好這一口,但茶葉沖的茶水會露馬腳,所以硬著頭皮只能用奶茶試試。
而想必正是應了那句『閻王要你三更死,你必活不到五更』,本以為老爺子肯定不會喝,沒想到他咕嚕嚕一口氣把那杯奶茶喝了個乾淨。喝完后問老陳:「阿紅死的時候有沒有吃苦頭?」
老陳差點就搖了頭。
幸好反應快,馬上道:「我真的和阿紅兩天前就斷了聯絡了,老爺子,您不如再到別處找找?」
老頭這次沒再繼續戳穿他的謊言,只低下頭把包著自己手臂的紗布一層層揭開,然後勉強動了動裡頭那團已經變得稀爛的手指,像數數兒似的,一根根來回看著,來回念叨。
末了,用力嘆了口氣,對老陳搖了搖頭:「可惜了,年輕時損陰德的事做得太多,現在我既救不了我孫女,看來也救不了你。算了,既然你實在不肯把那塊玉玦給我,那就自己留著吧,但有句話你給我記著,所謂『橫財上身也橫禍上身』,往後幾年再順再發達,你好自為之,有錢記得多做做善事。」
說完,老頭七竅流血,竟就死了。
從那時候起,一直到在天光墟偶遇那個賣玉玦的男人之前,老陳都過得順風順水,當真如老頭所預言,財源滾滾,前途無量。因此幾年過去,老陳幾乎把當初那些不堪回憶的往事給遺忘乾淨,直到後來那些事發生,才讓他重新又想起了老頭活著時對他所說的最後那番話,同時想到,阿紅鬼魂的出現,只怕是向他索命來了。
但另外一個女鬼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麼而纏上他和他太太,並且還要借他的手殺了他太太?他實在是想破頭皮也想不出來。
「兄弟,」說到這裡,老陳用力砸了下方向盤,咬牙道:「說心裡話,要真是阿紅死不瞑目現在來向我索命,我倒也認了,可是另外那個女鬼到底什麼來頭,我跟她無冤無仇,她為什麼要搞我?還搞死我家人??」
「冥冥之中皆有定數,我只能說,你這些年的所有遭遇,其實並不是偶然造成的。」
「……什麼意思啊兄弟?」
「你讓阿紅去挖的那座墓是舒王墓,那麼對於那位舒王的生平,你又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他是唐憲宗的叔叔,據說想篡位自己當皇帝,但沒成功,所以被憲宗殺了,又被他家人埋在鐵瘩子嶺。」
「但這並非是事實。」
「事實是什麼?」
「事實是,舒王在德宗時期就一直是憲宗父親政治上的強大競爭者,來自宮中的諸派勢力也一直看好他,以至雖然後來憲宗順利繼位,但初時政局不穩,憲宗擔心有人以政治慣性擁立舒王,所以精心設了個局,不僅以此肅清了舒王身邊的勢力,也趁機以策反的名義將舒王押至長安,秘密處死。」
「……那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關係就在於,那個以莫須有的罪名誣陷並處死了舒王的唐憲宗李純,是你的前世。而那個同阿紅一起糾纏著你,並且借你的手殺死你妻子的女鬼,就是被你前世生生拆散了鴛鴦的舒王妃。」
「草!」聽到這裡,老陳使出吃奶的力氣掙扎著把頭抬了一下。
但仍是沒能將頭徹底抬起,只能勉強看著後視鏡,對冥公子哭笑不得地罵了句髒話:「前世?他媽的前世??如果上輩子做的事都他媽要後輩子去遭報應,那他媽到現在地球上還能有幾個活人??」
要不是阿紅那張慘白的臉就在離我巴掌遠的距離對著我,老陳這句話真聽得我差點沒忍住要笑出聲。
但冥公子沒笑,只淡淡掃了他一眼,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你當時想籌錢想到鬼迷心竅,又怎麼會生出後面的事端,阿紅又怎麼會因你而死。而洛陽那七個人,原是命中注定逃不過一死,若不是被你偷了那兩幅畫出來,它們只會在這幾個盜墓賊無人再住的房子里發霉腐朽,直到跟那老房子同歸於盡。現如今,全因你的關係,塵封千年的墓穴被打破,亦喚醒了沉睡千年的怨魂,為此牽連無辜者喪命,你倒還有臉抱怨?」
說完,目光再次瞥向老陳,見他掙扎得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便將手指拈出蓮花狀,對著阿紅天靈蓋處輕輕一按:「你且先給我退了!」
話音落,就聽阿紅一聲尖叫,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讓老陳登時如釋重負。
遂抬起頭,正要再繼續說些什麼,一眼瞧見後視鏡里冥公子的神情,嘴巴立即閉上不再吭聲,只專心致志將車繼續往前開,豈料沒開多久,突然發動機里喀拉拉一陣怪響,隨即這車突兀停了下來。
「怎麼搞的?!」張大嘴巴愣了片刻,老陳把頭一低。
原是預備要將車重新發動起來,但沒想到這個動作倒剛好救了他一命,因為在他低頭瞬間,突然擋風玻璃上也出現了蜘蛛網般一片細密的裂縫,縫隙里五根細長手指直伸而入,一把抓向他脖子,卻因著他那一下舉動,指尖釘子般□□了他身後的椅背上。
直把他嚇得一陣慘叫,但隨即,車外卻傳來更為凄厲一聲尖叫:「公子!如此助紂為虐!你就不怕遭報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