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天光墟十五

第62章 天光墟十五

冥公子的話換來那男人一陣面無表情的沉默。

我本以為他是不願回答這問題,但他忽然慢慢朝前走了兩步,在一片靜寂中目不轉睛望著冥公子那張臉,一字一句道:「你真能為她消去滿身戾氣,重回到我身邊?」

「沒錯。」

「為什麼要撒謊。」

「王爺何以認為我在撒謊。」

「你瞧瞧她的身體,一絲一毫皆由那股戾氣所組成,一旦你替她消去滿身的戾氣,豈不等於將她從這世上抹殺乾淨。竟還以此要換我墓中葬品,公子真算得一把好計。」

「是么。」男人這話令冥公子微微一笑:「既然王爺這麼說,那不妨再向王爺請教一個問題,不知王爺可還記得王爺棺槨上那兩行被人用硃砂所寫下的字么。」

聞言一怔,男人眉心蹙了蹙:「墓有重開之日,人無再少之顏。」

「王爺可知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墓被封得再久,終有被重新打開的一天,而人一旦老去,便再回不到初時的容顏。」

「前句說得對,但后句,王爺怕是理解錯了。」

「那它該是什麼意思。」

「墓被封得再久,終有重新被開啟的那天,而人一旦死去,便再也回不到活著時的從前。」

「所謂人死如燈滅。」

「沒錯。」

「那如何解釋你和我的現今。」

「現今?呵……我已失去時間從我手中帶走的一切,王爺卻又留住了過去的什麼?」

「我……」目光輕閃,那男人嘴唇顫了顫,久久卻無言以對。

「看來王爺是當真已經記不得,當初是誰將娘娘魂魄所依附的玉玦鑲嵌在王爺的棺槨之上,又是誰親手將你倆合葬之墓封存在那座大山內。」

「是你……」

「王爺終於想起來了是么。」

「所以你故意將我引到這裡,就是為了讓我親眼看著你將她毀去么?」

「我只是在感嘆,這麼多年過去,王爺的一腔怨怒竟還沒能因娘娘的捨身陪伴而消除。」

「那公子自身又將過往忘卻了多少。」

話音剛落,就見冥公子原本平靜無波的瞳孔內微光一閃:「我?」隨即哂然一笑,原本禁錮著舒王妃的手一揚而起,將手中那條金鏈倏地朝那男人當胸處甩去:「我倒確實也並不比你好上多少。」

一千年前,舒王李誼被剛登基不久的憲宗皇帝一道詔書召至長安,不久便傳出死訊。

他死時年僅四十二歲,而關於他的死,史書上只以一句話簡單概括:永貞元年十月戊戌,薨。

沒人知道他究竟因何而死,事實上,如果不是這次跟著冥公子遇到老陳這檔子事,我都壓根不知道唐朝有個叫李誼的王爺,更不知曉此人短暫一生中所伴隨的各種起起落落,生離死別。

瞧,時間這東西就是這麼強大和無情,即便歷史上那些原本有頭有臉身份顯赫的大人物,也大多逃不過輝煌過後彈指湮滅的命運,更何況我等這些籍籍無名,庸庸碌碌生活在階級底層的小屁民。就算自認為這一輩子經歷過再多坎坷,再多是非,再多刻骨銘心,終究不過是時間的掌心裡一粒稍縱即逝的細菌,小得連灰塵都算不上,勿論能在浩瀚歷史中留下一點痕迹。

然而,若是偏巧碰上命運開小差,此生或許就會因此出現一些微妙的變化。

譬如幾個時間軌跡原本完全不同的人,突然間就走到了一起,並因此產生出諸多錯綜複雜的關聯。

就好比我和冥公子,以及舒王李誼的相遇。

李誼跟舒王妃不一樣,他不是鬼,而是一具活屍。

當時阿紅硬把鳳凰玦從他棺材上撬下來的舉動,不僅喚醒了舒王妃的魂,也讓他這具在棺材里靜躺了千年的屍體醒轉了過來。但不知為什麼,同樣是死去並被埋葬了那麼久,冥公子活轉過來的時候,只剩了一具骷髏,而李誼的樣子看起來卻跟活人沒有任何兩樣。

這讓我不禁想起某些關於吸血鬼的故事,它們靠吸食人血讓自己生肌長肉,令*的身體重煥活力,所以混在人群中完全看不出同活人有什麼區別。當我這麼說起時,冥公子雖沒什麼明確表示,但嘴角那絲幾乎不露痕迹的笑,讓我頓覺自己好像有點天真。

後來他說,舒王李誼著實算得上是個異人。

所謂異人,就是精通命理卦象,並且還能將之運用在生活中的人。

因此當年羅令則密謀廢除憲宗失敗,被押送進京時,李誼就已預知,這件看來非常突兀且不可思議的謀反事件,恐怕同他會有脫離不了干係。

果然,不久之後他就被憲宗皇帝召回長安。

臨行前,他將自己隨身佩戴的玉玦贈予自己妻子,寓意是:此次一別,當成永訣。

而那一天的分離,也確實令這對鴛鴦從此天人永別。

李誼進京后沒多久,就因「指使羅令則矯詔廢立」的罪名,被定了死罪。當時羅令則早已被處死,因此無論李誼怎樣據理力爭,也百口莫辯。心下自是明白得透徹,這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憲宗帝認準他李誼活著早晚有一天會危及他的帝位,因此借著羅令則一案,正好扣以罪名,拔去他這顆眼中釘。

唯恐繼續抗辯下去只怕會禍及家人,所以李誼只得服罪,並在幾天後,被不聲不響地處死在深宮之中。但死前,李誼曾咬破手指在自己身周留下一圈血書,字字句句,皆是用的玉筋篆體所書寫。

見到血書後,憲宗帝唯恐李誼是用了什麼術法,會在死後對他不利,因此特地命人去洛陽白馬寺將當家方丈請來,連做七天法事超度,又用法器封了李誼的口眼,再以墨玉槨封棺,這才感到安心。

遂下令要將那口棺材投入江水之中。但一得到李誼服罪的消息后就立刻趕到長安的舒王妃,在知曉這一切后,當即拋出重金,在棺槨被運走之前將它截住,隨後連夜運走,再按照李誼生前所挑選好的風水地,把他棺槨葬進了鐵瘩子嶺內。

「但若是以為,以上便是整件事起因的全部真相,那可就錯了。」

這句話從冥公子嘴裡說出時,我正沉浸在他所說的故事中完全沒回過神。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不由愣了愣:「那什麼才是整件事起因的全部真相?」

「你知道唐憲宗李純從沒立過後么?」

「……我對歷史不大了解,其實唐朝比較熟悉的也就唐太宗和唐玄宗,以及武則天。」

他不由莞爾一笑:「李純嗜愛美色,因此一生沒有立后,並效仿秦始皇追尋長生不老之術,所以最後被太監所殺。因此,他算是個貪色又迷信之人。」

「所以?」

「所以舒王妃梁婉華在嫁給舒王之前,其實是時任太子李純的寵姬。梁婉華貌美無比,你見過她的樣子,想來不會有異議。」

「對,她確實很美。」即使是化作厲鬼時的模樣。

「李純深知她的魅力,所以忍痛割愛,將她作為安插在舒王李誼身邊一顆棋子嫁給了他。而之所以要安排這樣一枚棋子,是因為他早對李誼所擅長的一些命理八卦之術有所耳聞,更聽說他手中有一樣寶物,可使人長生不老,駐壽延年,因此希望能通過梁婉華,替他查明那東西的真相。」

「所以李誼和他妻子之前的感情,原來只是一場騙局?」聽到這裡未免感到失望,因為這聽起來就像一出被影視界拍爛了的宮廷狗血劇。

「是不是騙局,除了他倆無人知曉,我只知在李誼死後不久,舒王妃就自盡了,那時離李純下旨要將她接進宮,僅僅隔了三天。」

「是么……」

「自盡之前,梁婉華找到了舒王曾經一名友人,相請他在她死後,將那塊附著她魂魄的玉玦鑲嵌在舒王棺槨上,以此同他合葬在一起。那名友人知道此行的後果,因此嘗試阻止她,但並未成功,只能在最後依著婉華的遺言,將兩人合葬在一起,並為瞞過憲宗帝的眼線,為婉華另立了一處衣冠冢。」

「……那名友人,就是你么?」想到之前聽他和李誼的交談,我不由問了句。

他笑笑,沒有回答,只繼續道:「婉華本以為她那樣做,可讓自己同李誼的身與魂永守在一起,不必受輪迴轉世互相遺忘之傷,千秋萬載永不分離。但她沒料到,這樣做之後,她自身因自盡之苦所產生的怨氣,會因那塊玉和那口原本用來壓制李誼屍身的棺材而逐漸擴增。這股怨氣不單令舒王的屍身經年不腐,同時也令他被冤致死的怨氣日漸加深,從而漸漸模糊了原本存在於魂魄中的記憶和感情。如此,時光荏苒,千年後當那座墓被老陳和阿紅重新開啟時,隨著碎裂的玉玦驟然醒來的舒王,早已不再是當初那為保住家人性命,而甘願俯首認罪的人。」

那他變成了什麼?

他變成了一具被層層怨氣所吞噬的活屍。

那是一種除了恨意,什麼也感覺不到的東西。無窮無盡的恨,包裹著他,吞噬著他,令她如在煉獄之火中燒灼,並因這劇烈的痛苦,而四處尋找著能將它宣洩出去的道路。

於是醒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那個鑿碎玉玦,將他從沉睡中喚醒的阿紅。

殺戮速度之快,快到阿紅連自己死都沒有察覺,直至被老陳第二次傷害,才真正的魂魄出竅。

之後他將目標轉向了老陳。

但令他意外的是,這個指使別人來盜他墓的人,偏偏就是當年害死舒王夫妻的那位憲宗皇帝李純的轉世。

前世既是帝王,這一世雖然投了普通百姓的胎,老陳命中本該仍享有一次天降橫財之福,並可保一世發達。但是神使鬼差,他偏偏在橫財來臨之前,竟然去打開了舒王的墓。一時貪婪,造成那塊原本封印著舒王棺槨的玉玦遭損,瞬間喚醒了舒王充滿怨恨的屍身,由此招至厄運來臨,並因此還連累了身邊無辜者的慘死。

這不能不說,冥冥之中果然是自有天意。

當年李純用計殺了李誼為自己帝位鋪平了路,時隔多年後卻被宦官所殺;如今原是想當個好好發家致富的商人,不料卻又因一時貪財打開了根本就不應該開啟的墓穴……因此,如果不是後來冥公子出現,我想只怕老陳即便有九條命,也是不夠用的,因為真正折磨得他生不如死,並要取他性命的,不是舒王妃,而是被他陷害致死的舒王本人。

由於被怨恨所充斥,因此一心要向老陳索命的李誼,甚至連自己妻子舒王妃也不打算放過。

在他臨死前得知婉華是憲宗安排在他身邊一枚棋子時,他就認定,自己此生會有如此結局,多是因這女人在自己身邊陽奉陰違,配合憲宗所致。因此寫下血咒將自己魂魄鎖在體內,沒有因死去而進入輪迴,這也就是他日後能死而復生的原因。

他早就為自己安排好了復生的契機。

但由於他友人看破這一點,怕他這樣做后落得萬劫不復的命運,因此借著舒王妃魂魄所依附的玉玦,將他的棺槨鎖死,想以令他永遠長眠。豈料無論怎樣悉心安排,仍是逃不過命運使然,沉睡千年的李誼終究還是被李純的轉世喚醒。

但他醒后並沒有如殺阿紅那般輕易取了老陳的命,而是特意等到一個最合適的時間,將另半塊沒被老陳帶走的玉玦賣給了老陳,以此,令好奇心大盛的老陳修復了玉玦,以此喚出了依附在玉玦上舒王妃的魂魄。

魂魄因玉玦的破損而變得殘缺混沌,李誼藉此控制了她,利用她對老陳步步糾纏,並誘使他在混亂之際親手殺了自己的妻子。

原來親手殺死仇人並不解恨,最為解恨的是,如何看著自己的仇人借著別人的手一點一點被折磨,再一點一點被逼到生不如死。所以後來,老陳那一系列走投無路的遭遇,對於李誼來說已變成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樂趣。

唯一不同的是,那用來□□老鼠的工具,是他最為心愛的女人。

因此當冥公子插手此事,並親手制住了舒王妃的魂魄后,他殘存在體內所僅剩的那點情感,突然間被催醒,令他終於忍不住出現在冥公子面前,不惜放棄一切,去換得梁婉華魂魄的自由。

大約冥公子早已料到這樣一個結果。

所以那看來像是想以手中金鏈穿透李誼身軀的舉動,其實只是虛晃一招,然後在梁婉華兩眼一睜再次試圖往車裡鑽入,而李誼不顧金鏈穿身疾步上前將她拉住時,他將那鏈子輕輕一甩,重新收攏回手中。

「回去吧……」手指碰到梁婉華身體的一剎那,李誼怔了怔,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卻又因此輕輕鬆了口氣。隨後看向冥公子,手一揮將掌心中某樣東西徑直朝他拋了過去。

緊跟著低頭將那一味朝車內探著手的女鬼一把扯向自己懷中。

這舉動無疑讓梁婉華更加憤怒,

她的魂早已迷失在玉玦的碎裂中,折磨和捕殺老陳是她行走於世間唯一的目的。因此,在無法達成此目的時,巨大的痛苦令她尖叫起來,說著些沒人能聽得清楚的話,手指像刀一樣扎進李誼的胸膛,一次又一次試圖擺脫他的阻止。

直到最後一次時,當她將手指拔出,正要再次往那胸膛上狠狠扎去,卻不知怎的一雙眼緊盯著胸口處那片毫無血跡的傷口,她突然看得呆了呆。

隨後仿若大夢初醒,抬頭怔怔望向他。

望了許久。

繼而身子一顫,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珍珠般簌簌滾落了下來:「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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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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