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未歸人(七)

117 未歸人(七)

京城很快傳來消息,叛軍於京郊大敗,趙思德也就在那裡被鎮遠軍活擒。

沿線老賊及趙思賢趙思德的餘孽連根而起,趙思危此行雖說頗費周折,甚至還負了傷,所幸未曾傷及性命,歷經五年,心腹大患終於根除。

他這皇上不是白來的,大事既了,趙思危的心思立馬就能騰挪出來籌謀其他。

在南谷無可就地取材,唐糖為琢磨編年冊中那撲翼機槳如何補救,只管秦驍虎討要了幾件沒用的鈍飛鏢。趙思危傷好得快,既在南谷遷延無事,少不得要尋她問東問西。

唐糖深知,他遲早是要來問的。昨日情急,她以指代筆,疾書數行,書中之人似也頗為急切,不久,一行崑崙墨書便自空頁之中浮現。趙思危雖不識那些字句,終究為眼前所見震撼。

近在咫尺,障眼法之說,便不大好搪塞。

不過,唐糖只講述了撲翼機如何載客上天云云,並未說出那盧鎮永庄之地。想那鐵鳥神乎其神,趙思危也不至於採信。

然而趙思危的反應,竟全然出乎唐糖預料。

他要唐糖將所知撲翼機之事從頭細述,由來福一一錄作筆記,而後雷厲風行,竟自鎮遠軍中直接劃撥軍士百名,又緊急招募工匠百人,命他們就地搭建防風防雨之工事,併火速西調鐵器及鍛造物資等。連傷重未愈的紀二也已領了督造的新命。

旁的人不明就裡,以為尚有餘孽未除,唐糖看明白了趙思危的用意,卻是急了:「你這未免強我所難了。非我不願,此龐然大物,絕不比我當年手制的那些木鳶。此前我即便有過這念頭,也不過是紙上談兵,但凡有一點點法子,我早五年便造出來了。收回成命罷,趁現在還沒人知道,陛下這是打算傾其所能,在此造一架會飛且能載客的撲翼機!」

趙思危只管瞥她手中書冊:「今非昔比。是你不想與朕再有牽扯交集了罷。」

「你誤會了。這真是一冊尋常的編年冊,並沒有記敘半點造撲翼機的法門啊。撲翼機,你以為只是將那些龐然鐵器送上天那麼簡單?機巧固然是個難題,然天象估測、冶鍊、燃劑……」

"朕不強人所難,你也莫欺朕無人……"

「你聽我說完。陛下繼位以來,都說當朝已有盛世之象。可我前面提的這些,依我走訪多年的經驗,至今尚且無一可以滿足,不說傾舉國之力,至少對工部當下所轄數部,是個相當艱巨的工程,即便著自今起全力推進,依然需要極漫長的時間,絕非一朝一夕可以造就。編年所載之世,並非當世啊。」

「哦?」趙思危沉默許久,方道:「哼,那與你隔空傳書之人,也非當世之人?」

「說了你也是不會信的。」

「知道了,是朕一向坐井觀天了。」

「我還以為,陛下內心終是嗤之以鼻的,對如此玄而又玄之事。」

趙思危將她凝視半晌,聲音竟有些暗啞:「可玄得過眼前這張教我魂牽的面龐?」

唐糖暗罵:又來了。

「此番討賊勞心勞力,朕的額頭眼角想必又添新紋。哼,這位小姑娘,我幾回想要記起你今年是何年歲,卻每每記不起了。」

「……」

「造不成撲翼機,即便造成幾架疏渠用的風車就不好?我朝連這些東西都沒有,你還誆我說盛世氣象,哼。」

唐糖有些吃驚:「你竟有空讀那些河渠之書?」

「現在知道紫虛丹的妙用了?哼,朕搶得這麼一個爛攤子在手,自是只能日夜皆爭,不得安枕。你豈會不知,工部應用於民計民生的最上等的精材,我朝前一百載大半用去造了煉鍋和祭器!煉那黃白之物方可加官進爵,還有誰肯鑽研冶鍊之術?遠的不說,被我那老子兄長弄垮的民生,朕便責無旁貸必須拉一把。這個道理,你可諒解?」

「我明白。」

「多謝你。」

「……」

趙思危卻挑明了話鋒:「既認定紀三隻是未歸,千山萬水都要尋他,你不想造得了撲翼機,親自飛去尋他?」

唐糖心中一緊,卻仍道:「造不出來,想也無用。」

「那書中異世,你就不打算試著前往?你可曾想過,也許紀三就在那裡?你不敢勞師動眾,只因你怕了朕這魔頭,更怕我趙氏那些個險惡後人,是不是?你雖造不出那龐然大物,卻已篤定了只身前往的法子,是也不是?」

唐糖其實挺恨的,她所敢想不敢說的,趙思危全給她說破了。

她既怕世間真有什麼盧鎮永庄,更怕它們乃世所不存。它們究竟存於何處?那個地方,可正是令趙氏高祖不惜代價要尋回的古之崑崙?她若只身前往,還回不回的來?要不要接上孩子們同赴?

她哪敢明面上籌謀……就算趙思危無心,旁的那些趙氏之後呢?

「陛下,離京之日,我們不是說好了,各走各路的?」

趙思危氣得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唐糖一轉念:「你當真……只想造撲翼機?」

「懷疑朕!說了千百遍老子現世都忙不過來,你卻還在懷疑朕!朕不是慮賢,說不來那些贖罪的廢話,先祖所造孽障,朕只知絕不願往那不堪舊路上回望一眼!朕不只要撲翼機,朕貪心得很,還要那萬世安穩,海晏河清!可不可以!」

「呵,這些虛名在你眼中……」

「誰誇的我盛世之君?」

「喂……」

「隨你,待命工匠兵士皆已就位,你不做,朕也能廣募天下志士能人。我還不信,缺了你,我就不能試一試了!來福,傳紀大人進帳議事。」

唐糖不想與那紀二啰嗦,忙勸住來福:「等一等!陛下再急,也不能做那些勞民傷財的無用功啊。」

「你是怕紀二再擔那貪官惡名?你可以去問一問他,此番重振工部,朕動用的,是哪裡的銀子?正是嬪妃們捐給朕修繕河堤私房銀子!哼,我知道某些人眼裡沒有朕,不表示天下就無人愛朕……」

唐糖懶得理他,打斷道:「別扯遠了。那書中撲翼機的槳毀損了,那工匠正與我探討既沒了機槳,能否以他物代用。我與他往複琢磨數次,換了幾種材料,雖未成功,卻也理出些頭緒。你也別急,待我助他修成機槳,再慢慢討教,何愁人家來而不往?」

「嗯,我說你早有打算罷,只是不願為我籌謀。」

「不敢。少不得有須陛下助力之處。」

「諒你也不敢,好歹紀鶴齡還在京城呢。」

「你……」

**

「唐糖,三更天就點這麼一抹燈,你不怕看瞎了眼?」

唐糖正小心捏著那枚磁石打造的蛇形鑽,借那鑽尖鋒利處,就著月光打磨一枚細長的小鐵器:「噓,小點聲,這行營才多大,我怕燈太晃眼,晃醒了旁人。」

裘寶暘不由分說,還是為她捻亮了一些光亮。

「木蘭姐跑來兩回尋你不見,轉而將哥喚醒了。說你不在帳中,木蘭姐嚇壞了,把哥也嚇得,以為你被那慮賢擄了去。」

唐糖很專註,半天才抬頭問:「你未曾得聞?京城水桶一般,趙思德早就交由京武衛看押了。」

裘寶暘瞟一眼遠處趙思危行營,小聲道:「思凡說那位失血無數,我始終還是擔心你被他吃了,補血。」

唐糖神情專註,又打磨了一會兒,方才抬頭笑:「你不知那紫虛丹的藥效,趙思危服得不算多,若他真有長生之念,那藥量便太少了。此番遭那磁石暗器,他早便活不成了,趙途玖便是例子。」

「所以你就對他不設防?」

「該防的我自會防。」

「不該的也要防,他不吃你,搞不好正惦記娶你。」

唐糖笑得厲害,手中利器差點劃到了手:「你可拉倒,要非此人催命一般,我何用在這裡挑燈夜戰?他要有你寶二哥十分之一的兒女情長,今番也已活不成了。」

裘寶暘湊前去看:「他要你做的?」

「嗯……倒也不能算。」

「你半天都在切磨甚,麻花?」三月中文

「這是接連槳輪的軸。」

裘寶暘瞥一眼唐糖身側,一冊翻開的編年、一支筆,冊子上深深淺淺數行暗跡就著暗燈依舊觸目,那幾筆暗紅色勾勒的圖樣,正是唐糖以血寫就。

「你還在以血淚同那修理撲翼機的小學徒扯淡?」

唐糖莞爾:「寶二哥不可造次,什麼小學徒,術業有專攻,但看行文,這字裡行間怎麼說也是位前輩。總比我強多了罷,嗯,許是位剛擺弄撲翼機的前輩。」

「哥同木蘭姐都很擔心,你不睡,這位偏愛修理撲翼機的前輩也徹夜不眠?你倆素未謀面,徹夜筆談,你就不怕他是那志怪話本里的筆精筆怪。」

「哪有如此務實的鬼怪,能同我一筆一筆畫明白這許多要緊機關,教我豁然開朗。他提的法子,你別說,我少時還真畫過想過,果然是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十分難得。」

「被你吹得神乎其神,在哥看來益發蹊蹺。就算有些本事,恐也不過是個故作與你有緣,只為騙你交心的無恥藍顏,讓紀陶知道了估計要吃大醋!」

「切,紀陶才不會如你這般齷齪。得虧你不會崑崙文,不然你可得罪了人。」

「他若坦蕩,你何不讓他乾脆告訴你永庄在哪裡,哥陪你殺過去見了真人,親自看看那撲翼機豈不爽快?」

唐糖蹙眉:「我倒是問了,只是……永庄所在,前輩說他走遍幾處庄口,也未見過哪尊石碑上刻過,問遍了人,也沒問到地圖。」

「這就對了!他正是個騙子無疑!自己的住處居然連張地圖還要去石碑上找?說出去誰信?」

「說了他是從盧鎮飛過去的。」

「那盧鎮的圖他總可畫一個給你?」

「這個……」

「唐糖,思凡說你學的是假崑崙文,你亦說她學了假的,孰真孰假,原來哥只信你,如今真是難分了。他說你就信?你那麼精細個人,怎麼就這麼好哄騙。漏洞百出,那麼暖的天,那人卻說還結著厚冰!」

唐糖被他數落半天,聽到這裡卻頓了頓:「寶二哥,你說,這冰……」靈光乍現一般,急急執起了筆。

裘寶暘見她索性不予理會,只得無奈搖頭去了,打算早起再托那謝木蘭好生看顧於她。

**

拂曉時分,裘寶暘出帳,去昨夜那個角落,卻已不見了人。

尋遍行營,問到個秦驍虎貼身的副將才知,秦將軍奉趙思危之命,領了小支人馬及工匠數名,同著唐糖凌晨便出營去了。

大事又不叫上他,裘寶暘十分不快:「去了哪裡?」

「他們翻找了好一陣地圖,紀夫人用……用她的血將那遠近繪在了一本冊子上,這才出發去的。」

「具體哪裡?」

「大約是寶鏡山北麓。」

「哥也去找找。」

那副將一楞:「裘大人還是別去了,寶鏡山南雖以竹海聞名,它那北麓卻為陰山,人跡罕至,地勢極險,積雪至今未化。何況北麓無路可行,不然秦將軍也不用連工匠都帶上了。」

「遠么?」

「三天的路程應該足夠了。」

**

三天未到,唐糖他們卻已被困於南麓不得前行。

這樣陡直無人的地勢,要比圖中描繪得險要得多。前方哪裡還有什麼山路,前方分明就是冰川了。他們要是再往北行數步,便可能順著墮入萬丈冰谷。唐糖望了一眼,竟是僵住了,眼前這片刺眼的白,並不是雪,那根本是處無有邊際的冰淵。

崖面堅硬如石,他們帶來的冰鎬是釘不住的,即便真有一班工匠願當死士,釘出一條可供兵馬向下緩行的滑道來,恐也是要前赴後繼,斷送出大半人的命去,方可成功。即便如此,沒個一年半載,這條路的影子都別想有。

但見天色已晚,更有層雲壓頂,山中雨,似是說落就要落下來的樣子。秦驍虎建議就地駐紮,一隊人馬只得下到林中,尋一處平地就近宿營。

唐糖就著將晚的夜色又查看了一回地形,雨夜便不由分說籠了下來。唐糖回帳掌燈,握著地圖仔細核對,這才提起筆來,將所處地形,據今日實情再次細細描了一回。

唐糖眼睜睜等了三刻,卻遲遲不見紙上墨跡浮現。雨聲淅瀝瀝打在帳上,甚是催眠,她連日奔波,此刻眼皮沉沉,倦困來襲,便慢慢睡了過去。

再醒時,雨卻是停了,唐糖是被林中一陣轟鳴之聲吵醒。那聲音不近,聲響卻極大,仿似要去割破長空,又和著樹葉為利器所打碎的聲響,鳥雀的驚慌聲更是此起彼伏,彷彿在四散而逃一般。

唐糖心頭一動,急查抱著入睡的編年,只是一無所獲。她飛奔出帳外,卻見那一個個早起的兵士與工匠,他們彷彿什麼聲音都沒聽到似的,一切如常地正收拾營帳。

那林中轟鳴在她聽來確是益發近了,她不由分說循著那聲音去,只聽秦驍虎在她身後喊:「唐糖,可是要尋水源?向北側行數百步……」

唐糖並未應他,卻已奔得遠了,秦驍虎見她去的正是水源所在,便未多想。

秦驍虎不知,唐糖臨溪只逗留了一會兒,仔細聆聽那聲音,卻發現那轟鳴聲已漸漸消減下去,她顧不得晨間那溪水冰涼,踏著水便往更北——正是那溪流的上游處奔去。

那小溪流正是上游那一汪水潭的支流。

那水潭不算寬闊,恐怕也算不得幽深,因為映入唐糖眼帘的,正是一具龐然大物,如同一隻從未見過的巨鳥。它歪斜著身子,半個身子杵在那汪水潭之中,還有半個露在水面。

唐糖捂住了嘴,既欣喜,又不敢置信。她緩緩近前,它周身真是以精鐵所鑄,伸著硬而寬闊的兩條翅膀;那鐵鳥尾端之物卻仍在旋轉,在日光下它晶瑩透亮,緩緩地有水珠滴落。它越轉越慢,並且已經缺了一塊,像是下一刻就會全然化掉。

那工匠!他竟真的照她所說,以冰雕之槳飛到了此處。唐糖告訴她,只要飛到這裡,便能精心再鑄一枚槳來用了。並非唐糖誆人來此,趙思危已著人返京,那京城益王舊宅封存之物中,的確是有此種晶石的。

這人真是十分實誠,那雕工可見不算上乘,想必也是情急之作。南麓天暖,他再晚些從空中降落,那槳便要化作烏有了。

只是人……呢?

唐糖邊琢磨崑崙話開口當怎麼招呼,邊往那鐵鳥腦袋處張望,那裡卻毫無動靜,她淌入潭水中,繞著它又探一會,一個人影都無。唐糖有些失望,難道它是自己飛來的?

也罷,這撲翼機就歪在此處,總比見所未見要強多了,她有把握可以修得好,更可照著實物仔細研習一番。至少,趙思危大概是夠打發了!

微涼晨風拂在她浸濕的肌膚之上,竟生出些寒意,唐糖仍覺不甘心,又以目光搜尋許久,依舊是不見任何人的蹤跡。她打算先順流而歸,總得回帳更衣,再作計較。

唐糖濕了鞋,就著夜雨打濕的苔石路,下坡的道便更是難行。

她心中失落,總想著有些未完之事,未盡之言……與那工匠竟無一面之緣的么?一不留意,腳下便踩空了一回。她揉了會兒被鈍石硌痛的腳,正打算倚靠身旁的樹撐坐起來……

眼前卻伸過一隻手來,將她的手……握住了。

唐糖抬眼望,那人含笑牽著她的手,唇角處的酒靨若現若隱。

她僵直了身子,眼淚起先只盤旋於眼眶,終是沒能盛住,她便由得它們落下,卻絕不願移開眼去。

眼前人漸漸便模糊了,只聽得他道:「是我日子過糊塗了么?我離開五個月,還以為歸來已是暮春時分。你的手卻這樣冰涼,又像是冬天剛過了。」

五個月?唐糖怔了怔,洶湧的淚卻是決堤而來。

他見她哭得益發凶了,低低地笑:「怕什麼,我糊塗了,不還有你們?我來時觀了天象,只道雨在昨夜便下完了,不想臨頭還有這樣一盆。」唐糖瞬時止了哭,恨恨瞪他,他卻替她抹上了:「雨既停了,我們再擦一擦鼻涕。」

她聽見秦驍虎分明在遠處喚她,卻不想應答。

晨間被鐵鳥驚嚇的燕雀此際慢慢回了枝頭,重又喧叫起來。

它們很快就要啟程北歸,和每一年的這個時候,沒有一丁點的不同。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

山翠新添,雨凈風恬,人間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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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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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和姦臣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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